日子一天天过去。拐子四哥愈加瘦削,整天不吱一声。他总是背着土枪,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到园艺场、到四处的村庄里。他在寻找一个人。
他告诉我:下半辈子的一个主要事情就是要寻到那个人。他和我的想法差不多。我差不多有几十天里都把注意力放在寻找上了。我差不多嗅到了那个人的气味。找啊找啊,复仇的欲望弄得我坐卧不宁,有时很多天都没有沾一沾茅屋。我向无数的人打听过那个人的去路,他们的手指把我引向很远。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葡萄藤蔓疯一样茂长。雨水充盈,阳光热烈,葡萄长得好快。它们慢慢地结出了颗粒。
鼓额恢复了往日的健康,脸色又开始转红、转黑。肖明子已经懂事了,他想故意逗她笑,逗她玩。我和拐子四哥都松了一口气。只有万蕙还时不时地记起那天的场景。
这是一个阴雨天。从一大早就开始下毛毛雨,但总也下不大。远处不时传来隐隐的雷声。我的骨节有些奇怪的酸痛,再加上阴雨天不能干什么,就赖在了床上。大约是半上午时分,我听到斑虎叫了一阵,接上又是四哥招呼万蕙的声音——一会儿他就进来了,身上掮着枪,凑到我跟前说:
“她出诊来了!”
我坐起来:“谁啊?”
“那个老妖婆嘛。她一般不出门啊,这回进了咱的园子,还说要给你瞧瞧病——万蕙在外面支应着她。”
我和四哥一块儿走出门去。真的是她,正在与万蕙说话,一见我们立刻扬扬手,脸上笑吟吟的。她还像往常那样头顶一个黑呢帽,不同的是身上背了一个布褡子,大概那就是医生的行头了。她的腰没有弓,身子也还硬朗。她凑近了我时,并不说话,只是围着我转了半圈,观察我的脸色。我说自己早就好了,您如果看病也该早来啊。她倒剪两手,盯住我说:“你离好还早哩!大寒入骨,不用热药攻出来,来年春天还得倒下……”
我们进了那间大屋子,万蕙和四哥跟在后边。她让我静静躺下,然后就是号脉,扒我的眼皮,还攥了攥我的四肢,狠狠掐了掐我的手指顶。这样做过之后她对四哥夫妇说:
“都出去吧,这会儿瞧不得。”
四哥和万蕙顺从地离开了。她马上回身关了屋门。我立刻觉得她有点儿故作神秘,不知她要干什么。她坐在床边,一只手长时间搭在我的腕上,一声不吭。我闭着眼睛。这个巫婆也许在用特殊的方法施加魔法。关于她的故事曾经深深地感动了我,她,以及那个非同凡响的男人……可是只从她把那种奇怪的东西掺到我和肖潇杯中的那一刻,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我心里在惶惑。我甚至认为眼前这个人已经在漫长的岁月中蜕变,成为一个真正的怪人,用拐子四哥的话说,就是“老妖婆”。我再也记不起这是一个身穿粗布军衣的姑娘了,因为她周身全然没有了一丝战士的痕迹。
“你该好好吃我几服药了……”
我仍然闭着眼睛:“像上次一样‘中蛊’?”
她的笑声压在嗓子里,使人有些害怕:“你知道了?嘻嘻,药力怎样我也不知道,好久没使了——我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个,到底怎样呢?”
我不知是愤怒还是好笑,只觉得她做得太过了——她的这种行为通常可以看作犯罪。我忍不住说:“你这样做,有一天会犯罪的。”
她笑嘻嘻的,探过头来问:“是吗,吓唬大婶?大婶这辈子见得多了,也没那么容易。我只想问问你——那天晚上你‘犯罪’了吗?”
她的脸皮可真够厚。我不再理她。
“你是怎么‘犯罪’的,要跟大婶好生说说,这里又没有外人——瞧两个好成了一个,还要好好谢我哩,除了我,这海边上没一个人能帮你……村里人要想这样,还不知怎么求我哩,送来多少酒啊肉的,我全不稀罕。”
这引起了我的好奇:“老天,村里人也为这个求你?”
“那自然是。那都是刚找下婆娘的汉子。有的女人刚进门扭扭捏捏,瞎客气,男人等不及就来讨一服喜药。吃吃不害事的。”
“可是你在我们毫不知情的时候下药,也太过分了!将来不会饶你的……”
老太太笑了:“是吗?啊哟哟吓死老革命了。不过我双手使盒子枪的那会儿,你俩还没生出来呢,这会儿也吓唬起老娘来了,笑不笑死个人……”
我想起了什么,坐起来:“别的先不说,我只想问你一句话,请你如实告诉我——因为园子里刚刚发生了一起恶性案件,这事可能和你说的有关……我是说,太史和你演了一出双簧,他根本就没什么病,这是我早就察觉了的。你今天要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他到你那里干什么去了?去讨喜药吗?”
老太太的脸一下沉了。她的这副脸相真是吓人。这样一会儿,她努着嘴巴问:“你这里发生了什么?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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