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小土屋里待了一段时间。这样的两个老人还是第一次遇到。他们真了不起,盖了这样的小土屋,藏在了城里的某个角落——哪里比这里更温暖呢?什么才能够换取这一切呢?没法估量,没法判断。
2
时隔不久,我买了很多水果,有李子、桃子、苹果,还有无花果、有南方的枇杷。我找到了那个胡同,去敲那个小土屋子的门——那个门却紧紧关着。
我想他们又出外乞讨去了。如果把这袋水果拴在门上,又担心丢失。就这样,我在小屋门前等啊等啊,直等到天黑还是没见一点儿踪影。那天我不知上来了什么倔脾气,就那么席地而坐,一直等下去。我想:即使我在这儿等上一夜,也要等上你们。
那个夜晚,我第一次看出了星星在天空剧烈燃烧——整个天空都被它们辉映得碧蓝碧蓝。我感受着它们的灼热,似乎看到了它们甩出大滴大滴熔岩……我等啊等啊,启明星出现时,才听到了一阵拖拖拉拉的脚步声。抬头一看,真的是这对老人,他们满脸尘土,互相搀扶着走来了。
他们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我。
我那时候已经瞌睡得睁不开眼了。我迷迷糊糊想站起来时,踉跄了一下,跌倒在屋墙下面。老头子气喘吁吁地走上来,伸手捏了捏我的脸,又拍拍我的头说:“噢哟……噢哟,是个大官人。”老太太说:“是官人吗?”老头子说:“是个大官人。”
我听得清清楚楚。我被他们文雅古旧的叫法逗得笑起来。这一笑身上立刻来了力气,扶着墙一下站起来。
看得出,眼前的这一对老人又到远处乞讨去了。可能是这一次走得太远,他们走走停停,瞌睡了就在街头困一会儿。不过他们还是恋着这座小土屋,这是自己的家——太阳还没有出来的时候,他们终于打开了自己的家门……如上就是我讲给梅子的真实见闻。
她显然被这故事打动了。我记得那个晚上她一言不发。我们没有说得更多,因为有这样一个故事就够了。
很久以后,当我差不多把什么都忘记了时,她突然又想起了那个故事。她说:“真正幸福的夫妻,不在于多么富有……”
一句平实的、不知被重复了多少次的“名言”。然而它在此刻有了更切实的内容。那个故事传递的,不仅仅是一个相依相伴和互相忠诚的故事。尽管这两个不起眼的生命蜷在一个土屋里,在坎坎坷坷、布满烟尘的泥路上踟蹰,自生自灭,可它的确表达了一种生存的永恒、一种真实的生活……我仍旧要不停地出行,而且次数越来越多——那是一种没有尽头的焦渴。我只想走,走到很远很远。
3
在梅子眼里,那个有着大橡树的院子里,我们身边,也有一个迷人的故事。
有一个人从十二岁起就是一个战士。他那时候身高还达不到常人的胸肋,瘦小得可怜。可是他什么都不需要,扎了个武装带,打着笨拙的裹腿,而且还过早地拿起了武器,尽管只是一把菜刀。后来他跑进了深山,跟一些很不安分的人在一起,开始了惊天动地的生活。他大约在十六七岁的时候就砍死过一个人,还没有成年就懂得了什么叫生死搏斗。这个人成长得很快——在这不久,他竟然还获得了一种温柔体贴的生活。
他当上了团长,遇到了一位漂亮的护士。这个护士美丽但是稍稍肥胖,差不多博得了所有在那里养病的首长的喜爱。她在当时是一个很有名的女人,正像我们所理解的那样,是一个很会爱也很愿意去寻找爱的女人。就是她,最终和那个年轻的团长结合了……自然,他们就是我的岳父和岳母。他们彼此忠诚,从结合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出过故障。战场上有时候很久不能见面,但任何分离都会更加炽热地点燃他们之间的爱火。
后来日子太平起来,他们转入了更加安定的生活。真的,现实生活中并没有多少人有幸获得这样的经历。他们从如火如荼的岁月走来,一切都变成了美好的记忆。直到如今人们还能从岳母的脸上看出她当年的风韵。
只有岳父变成了另一种人,他瘦削、高大,惟有头颅变得越来越小,上宽下窄,肌肉紧紧地贴在骨骼上,咀嚼肌很发达。那对饱经风霜的眼睛显得奇大,可是毫不空洞:它变得更加富有内容,尖利而严酷。如果没有与其长时间相处,就很容易对他产生畏惧。他是一个很生硬的人,说起话来不打折扣,办事也从不含糊。我多么愿意相信,他一辈子毁掉的都是企图破坏美好的丑恶对手。他因为善良才去咄咄逼人地进攻,去毁灭它们。
我曾想象两位老人把我当成自己的儿女。他们至少在某个阶段也喜欢过我,不过后来还是发现了一些不可原宥的弱点。他们极其失望,并且很快把这种情绪感染给了自己的女儿。
梅子对我也渐渐失望——不过我却能够用自己的办法不断地挽回一点儿。只是我决无任何办法唤回岳父的热情了,这也只好让他失望。我所能做到的只是躲到一边,躲开他的目光。我甚至想从两位老人的经历中寻找出某些“渊源”。比如梅子为什么会是现在的样子?他们给了她什么?他们给了她骨骼和血肉,也给了她一种不可改变的精神。这是革命与战斗的精神吗?显然不是。我觉得从品格上来讲,我才更具有这种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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