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明确地说,老弟,情况是这样的,”老人又开始说道,“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说来话长……”
他低头坐着,神态凝重,若有所思,尽管他急于“简单明确地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是什么事呢?”我想。
“是这样,瓦尼亚,我来找你,有一个极重要的要求。不过首先……现在我自己也明白,有些情况必须向你解释一下……情况是非常微妙的……”
他清清喉咙,偷偷地看了我一眼;这一看,他脸红了;脸一红,他生起气来,怪自己太笨拙;这一气,他下了决心:
“嗨,还有什么好解释!你是知道的。干脆地说,我要同公爵决斗,请你安排一下,并且当我的副手。”
我往椅背上一仰,望着他,惊讶得不知所措。
“你看什么!我可没疯!”
“可是请问,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拿什么做借口,目的何在呢?还有,这怎么可能呢……”
“借口!目的!”老人叫道,“真妙!……”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您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呀!决斗会有什么结果?老实说,我一点也不明白。”
“我就知道,你不会明白。你听着:我们的官司了结了(就是说这几天就要了结,只剩下一些无关紧要的手续要办);我败诉。我应支付一万卢布,这是法庭的判决。这笔钱要以伊赫缅涅夫卡做抵押。这样一来,那个卑鄙的家伙就不愁拿不到钱了,而我交出伊赫缅涅夫卡,以付清赔款,就与案件无关了。从此我就可以抬起头来。最尊敬的公爵,您两年来如此这般地侮辱我;您玷污了我的名声和我家族的荣誉,而这一切我不得不忍受!那时我不能向您提出决斗的要求。那时您可以干脆对我说:‘啊,狡猾的家伙,你想把我打死,以免向我支付赔款,你知道,法庭迟早会判你支付这笔钱!不,我们先看看官司的结果如何吧,然后再谈决斗。’现在,尊敬的公爵,诉讼已经结束,您的利益有了保障,因而已没有任何障碍,那么可以在决斗场上恭候大驾了吧。情况就是这样。怎么,在你看来,我没有权利为自己,为一切、一切复仇吗!”
他双目炯炯。我默默地看了他好久。很想了解他内心深处的隐秘的想法。
“听我说,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我终于回答道,决心说出我的主要意见,否则我们是不可能相互理解的。“您可以对我坦诚相待吗?”
“可以,”他坚定地回答。
“那么坦率地告诉我:您要来决斗仅仅是出于复仇的欲望,还是另有其他目的?”
“瓦尼亚,”他回答说,“你知道,有些问题我决不允许任何人在同我谈话时涉及;但这一次是例外,因为你以明澈的智慧立刻意识到,要回避这个问题是不可能的。对,我还有另一个目的。这个目的就是要拯救我失足的女儿,并使她摆脱最近的情况诱使她走上的毁灭的道路。”
“可是您怎么能用决斗来拯救她呢?这就是问题!”
“打乱他们正在酝酿的所有图谋,从而拯救她。听着,你不要以为,我怀有父爱或类似的软弱的感情。这些都是胡说!我从来不向任何人表露我内心的感受。连你也并不了解我。女儿离开我,跟着情人私奔,我就把她从我的心里抹掉,永远地抹掉,就在那天晚上——你记得吗?你曾看见我对着她的画像痛哭,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愿意宽恕她。那时我并没有宽恕她。我哭的是一去不复返的幸福时光,为破灭的梦想,而不是为现在这样的她而痛哭。我也许时常哭泣;我并不羞于承认,正如我并不羞于承认我曾爱我的孩子胜过世上的一切。所有这一切似乎都与我眼前的行动不一致。你会对我说:既然是这样,既然您已经不承认这个女儿,对她的命运漠然视之,为什么您要干预他们眼下的如意算盘呢?我来回答:因为我不愿让那个阴险卑鄙的家伙阴谋得逞,其次,是出于最普通的博爱的情感。虽然她已不再是我的女儿,但她毕竟是无力自卫的被欺骗的弱者,他们还会进一步欺骗她,以至彻底地毁灭她。我不能直接介入此事,但通过决斗间接地介入,我是办得到的。如果我被击毙或负伤流血,难道她能跨过我们的决斗场,甚至跨过我的尸体,和杀害我的凶手的儿子走向婚礼的圣坛吗?难道她能像那个公主(记得吗,我家有一本小书,你曾用它学习读书认字),乘着四轮马车辗过自己父王的尸体?2再说,如果他来决斗,那么我们的这两位公爵自己也就不愿结这门亲事了。总之,我反对这门亲事,并且要竭尽全力加以阻止。现在你明白了吗?”
“不明白。如果您为娜达莎着想,那么您怎能阻碍她的婚姻呢,恰恰是婚姻才能恢复她的名誉呀。要知道,她来日方长,是需要有良好的名声的。”
“蔑视上流社会的舆论,这才是她应有的态度!她应该认识到,她的奇耻大辱就是这种婚姻,就是同这些卑劣的家伙,同可鄙的上流社会保持关系。高尚的傲气——这才是她对上流社会应有的回答。那时我也许会向她伸出我的手,那时让我们看看吧,谁敢污辱我的孩子!”
如此极端的理想主义使我大为吃惊。不过我立刻就意识到,他心情恶劣,是一时冲动才说的。
“这样说太理想主义了,”我回答他道,“因而是残酷的。您要求她具有的坚强,也许您在她出生时就不曾给她。她同意结婚,难道是要成为公爵夫人?要知道,她是在恋爱;这是爱情,这是天意。再说,您要求她蔑视上流社会的舆论,而自己却屈服于这种舆论。公爵侮辱您,公开地怀疑您想以卑鄙的欺骗手段与他的公爵家庭联姻,于是您现在就说:在他们正式提出求婚以后,她自己却加以拒绝,那么这就是对以往的诽谤的最彻底、最有力的驳斥。这就是您的目的,您屈服于公爵本人所制造的舆论,竭力要让他自己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您想要嘲笑他,报复他,而为了这一点您在牺牲女儿的幸福。难道这不是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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