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隐约有波涛声,枯黄山峦和灰黑河滩皆被遮蔽在清晨的迷雾里,带着潮气的风像刀子般冷得削骨,江畔传来悠悠箫声,一只狭长的渔船从雾中驶出来,船头两只油灯摇摇晃晃的。今日雾大劳累,船夫的橹也摇得格外没精神。
梅川一身粗布少妇打扮,站在江口长长的码头上等待,刻意拉低了帽檐。叶白守在她身后,余光戒备地扫过四周官兵。追兵仍然猖狂,但梅川为了列缺又一次不惜以身犯险,闯进这种遍布敌人的地方,叶白不禁感叹列缺何德何能。
“咱们真要过江?”
“他既是追人,必然不走官道走古道。”
“你对他未免太了解,但未必够了解。”叶白笑道。
渔船靠上来,碰到堤岸,溅起一阵水花。缰绳被船夫甩上石柱,船体刚停稳,十来名船客便从船舱里露出头,纷纷往岸上挤。叶白将梅川拉到一边,暗笑毕竟是名门闺秀,连让路也不懂,民间可没有能端架子站着的地方。一满脸络腮胡子的官兵正眼巴巴瞅着梅川,见此便拦到两人面前,大声问道:“你们俩打哪儿来的?要去哪儿?”这点心思岂能瞒过叶白的眼,他挡到梅川身前,恭敬地往官兵手里塞了几粒碎银子。“官大哥,我带家嫂前往扬州探望兄长,还请您放一条去路。”“你兄长在扬州做什么?呵,如今世道人伦颠倒,我怎知你俩不是私奔?”“去年秋天,圣上下令修补京杭大运河,家兄被征丁送往扬州,至今未归,前日寄来家书说重病了——”
“——等你们赶到估计都死透了,尸骨都填河了……”官兵刻意在梅川跟前晃着,懒懒笑道,“你要是成了寡妇,与其回去做个受人嫌弃的乡野村妇,不如去当妓女,以你的风韵必能艳冠秦淮河。”
叶白斜眼一瞥,杀气纵出,被梅川眼疾手快地按住,她冷漠地走向官兵,一步一惊心,仿佛要在足底踩出莲花来。船客们不禁替她擦了把冷汗,叶白的怒气就消了,等着看好戏。“姑娘可别惹麻烦啊……”一位老人低声劝。梅川走到官兵面前凝神看了会儿,忽屈膝跪下。叶白陡然瞪大眼,场面一时悄然无声,
但梅川平静道:“重病也好,过世也罢,此生缘分未尽,还不能各生欢喜,但求官大哥放一条去路,好让小女子去照顾夫君。”“好!好!”官兵大笑着指向叶白,“不过,你弟弟弄脏了我衣襟下摆,你替他擦干净吧。”说罢,把脚踩到梅川膝盖上。梅川蹙眉看着他衣襟下摆,这水斑应是刚刚船靠岸时沾到的浪花。旁人早已气不过,她却毫无怒色,向叶白摇手以示安抚,抽出袖中手帕擦起来。俯视她跪着的姿态,官兵心生一计,挑逗地把脚尖往她两膝之间钻,渐渐放肆地向大腿移去……“官大哥!”梅川放下衣襟道,“擦好了。”官兵抚着络腮胡子,慢慢收回脚,在梅川裙摆上留下一片乌糟的脚印。“果然干净。”官兵说罢,自觉无趣地离开了。“多谢。”叶白心疼地拉起梅川,扶她登船时才感觉到她身体异样的颤抖。船开动了,船尾水迹曲曲折折,向对岸驶去。向来见不得女人受委屈,何况就在面前却不能折断那脏手,叶白脱下外衣披在梅川肩头,愧疚道:“下了船,我立刻给你买件新衣服换上。”梅川挑起眉道:“我的衣服为何要你买?”
……
江上翻滚的浪潮如瀑布激流般急流向东,梅川将手帕丢进风里,水波粼粼,甫一接触水面便被浪花吞没。
无眉叹了口气从梦里醒过来,失神地盯着摇曳的烛火。他做了一个很冗长的梦,抬眼看四周高高的百子柜,像即将倾塌一般令他觉得失魂落魄。常住山腹深处,沉醉不知归路,怎么今夜突然多愁善感起来?无眉思量不得解。
回廊里传来悠悠梆子声,他披衣而起,推门望去,洞天之下华灯万千,暗河的水悄悄退到下方,浅滩全然显露,才寅卯交接时分。这个盹儿打得有点久了,无眉转头站定,更觉古怪,这才注意到研钵里多出几枚翠色小叶,捡起揉碎了放到鼻下一嗅,霎时面色凝滞。
迷迭草!竟有人在他眼皮底下掺迷药,自进入洞天以来还没人敢这么戏弄自己!“守卫!守卫!”无眉摔门而出,震得门上的草纹牌子左右乱摆。守卫们正打盹儿,惊得睡意去了七七八八。“外面有野种混进来了!去抓!”
众人立即四散,“咚,咚,咚!”大鼓槌响了三下警音,一时间城里的其余守卫也闻声跃起,搜人的搜人,盘问的盘问,大好晨光生生被搅和得一团糟,可别说人影了,鬼影都没见到一个。
疯找了一圈无果,无眉又绕回自家小店,咬牙低头沉思片刻,突然扭头盯着四扇店门。蛇纹,草纹,刀纹,书纹。无眉亲自翻开刀纹牌子,轻轻一推,吱呀一声门开了,他探头往里瞧去,列缺正对着白色灯火寂然地坐着。“如你所料,我又回来了。”他转过头,合上手中书简。无眉起初一愣,忽然哈哈大笑,示意守卫们退下,阖门走入,精明的目光在列缺全身上下求索。人多半从有走到无,从无走到空,列缺却正好相反。初见时他一脸坚毅冷漠,眼中毫无神采,似一个从冰封中醒来的死人。这次却微妙的不同了,除了憔悴困顿外,他眼中竟藏满了心思。
“我听说草纹求药,刀纹复仇,蛇纹和书纹的意思没人知道。今日我翻了你刀纹的牌子,你可愿助我?”列缺道。“在我这里不谈愿不愿,只谈价钱。鸟惜羽,人惜命,你出的价钱够高,仇人的命自然是你的。”“我只要一把长刀。”无眉颇为不解:“刀能干吗?切菜?刮胡子?裁新衣服?”他指着身边的武器架子道,“这些东西你随便挑,但若你求的不在其中,那抱歉,去别家吧。”“不必挑了,我想要你挂在药房墙上的那一把。”“哦?你倒是好眼光。”无眉捏着下巴思索片刻,点头唤守卫取刀来,亲自放到列缺手中。古朴的长刀落在手里沉沉的,刀鞘上不曾点缀花纹,通体纯黑,既不霸气也不精致,相反有点笨拙。然而当列缺将其抽出,霎时刀刃寒光飒飒,气场凛然无敌,令人沉醉不已。“它有名字吗?”无眉凝视着列缺久经风霜的脸,道:“以前没有,但从今日起名为溯生,意为钩沉往事,追溯来生。”“溯生……”列缺喃喃念着,不禁对无眉刮目相看。“黑无常,你认为我是为何而存在的?”“不知道,也不关心。”列缺将刀归鞘。“世有不平之事,故有不平之地,这是因果循环的道理。试想草民沉冤难了,除了逃到这个暗无天日的洞穴里来向我申诉,还有其他路可走吗?你也许看不起我,但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无眉拍了拍列缺的背,“你可以不必拿这把刀,不如把复仇的事交给我?”列缺只是摇头,一时不知无眉的善心从何处而来。“你以为仁义堂命案发生的那晚只有他死了?”无眉推开门,指向外面街道,“那天这里到处是求药的人,为何?因为那天夏言被杀了,他们认定那天的血馒头最好,因为夏言是天下名臣,他的心必然是天下一等一的心!”无眉龇着一口黄牙似在讥讽,“商纣挖了比干的心,愚民挖了夏言的心,那愚民与商纣何异?纵使你手握一百把一千把溯生也无力改变!”
列缺微微一笑:“那你认为我该怎么做?”
“留下,等,时移世易,时间会证明一切。”
“不可能,时间只会遗忘一切。如果我也逃避,那谁去讨回公道?你已经习惯躲在这方穹顶之下冷眼旁观了,可我不能,我最怕的不是死,而是让他们白死。”无眉发现列缺眼中尽是不信任,原本抱着惜才之意想把他留在身边,现在看来他去意已决,自知多说无用,只好随他去了。列缺盯着街道良久,问道:“他的心在何处?”“行有行规,无可奉告。”无眉抿着唇,笑容似乎凝结成了一张面具,“不过,老夫猜测你已见过她,所有人里只有她最无辜。”此刻无眉正对着列缺的侧脸,注视他沉默地陷入一片阴影里,神情变得更难以揣测。但他究竟能否想明白,就已不是无眉乐意考虑的事情了。“那我们谈一谈价钱吧。”无眉平静地将目光移至他紧握的溯生上。列缺竖起耳朵等着无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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