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户为何如此断言?”
“初九、七七和江二三之间缺了一个编号壹壹零玖的人,此人被七七称为鬼,被江二三称为影子,就在我要寻找此人资料时,恰巧档案馆被烧光了。我不得不怀疑有黑手作祟。”
聂贞将目光移到列缺身上。这个不苟言笑的年轻人散发着疏离的气质,冷削的嘴角惯常紧绷着,眉宇间萦绕忧愁,应该是个外表冷酷实则心软的人。他瞳光透亮,身形纤长有力,手指骨节线条分明,给人以阴沉的压迫感。这,就是梅川所说的黑无常。
不过,他在聂贞眼中并不特别。
“此案已经查进死胡同了,暂时放一放。来月,京城工部尚书严世蕃大人将来南京主持修建严首辅的千岁祠,不要再将命案闹得满城风雨。还有,罗恒,你值日当天刑部着火,我可以不追究,但钱大人那里就未必了,要保住饭碗还是得去求求他。”
聂贞话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希望两人在严世蕃来之前快速结案,否则后果自负。罗恒既不甘心又不敢当面顶撞,只得闷声不吭地低着头。
列缺道:“仁义堂与郊外山中的洞天黑市有关系,聂大人可知?”
聂贞料到列缺会咬上自己,遂对脚下的黑猫一笑,道:“不知。”“但叶夫人与大人乃是同母异父的兄妹,仁义堂拿一些人的命去为另一些人续命,可能因此招致仇杀,大人可在意?”
“不在意。冰儿离开聂家二十年从未回头,她早已不是我聂家的人了,是生是死与聂家再无瓜葛。何况她若是因为掺和不义之事而招致横祸,九泉之下,想必她自己也无话可说。”
“但她毕竟是大人的家人啊。”“家人?”聂贞好像听到什么荒诞话语,訾笑地看着列缺,“你和我想的不大一样,竟没有威慑力。”“列缺只是一介凡人。”聂贞撒出一把猫食,大猫小猫拥上去抢成一团,口中发出野兽争斗的嘶叫。大黑猫似霸主般满身毛发倒竖,霸占了最佳食物,令其他猫不敢接近。突然,一只小白猫气愤地纵身跃起,直扑黑猫面门,令众猫仰翻成一团。聂贞嗜好俯瞰它们一个个倒在脚下的场景。“世人大多自私冷漠,愚蠢软弱,只要遇到于己有利的机会就会咬住不放手,所以为了活下去,不论那三人真疯假疯,他们什么都不会招供。许多案子看似真相呼之欲出,却往往定不了罪行,最终只能徒劳放弃。相反的,威慑创建在恐惧之上,惩罚带来的恐惧永远有效。你明白吗,列缺?”
“杀人诛心的凶手能被威慑?威慑就能被控制?控制就能带来赎罪吗?”“何须威慑凶手?逝者如斯,去就去了。我是要威慑世人!这河清海晏的天下,还轮不到无名之卒来指手画脚、暗自杀人!”聂贞的余音久久震荡,他是有意将这番话说给列缺听的。可如今道义崩坏,贪官污吏横行,国事日益亏损,招致民不聊生,刑部侍郎却想以高压酷法来维持统治?那这一切是民众自己的罪吗?
列缺笑了,逼近一步,语气急促道:“人在明处,鬼在暗处。再亮的光也有照不进的幽暗之地,那里人鬼穷途,因为太多的苦难压迫,人心里生出的恶才比鬼更可怕。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们挣扎于泥泞之间,大人不愿搭把手,却想将他们推到更深的地狱里去?”
聂贞仍冷静如常:“本就在地狱里,何劳我费心。莫非你对他们怀有慈悲之心?”“地狱的第一层和第十八层也是不一样的!”眼见这场争执渐成燎原之火,罗恒赶紧和稀泥:“聂大人,千户年少气盛,并无恶意,请您不要见怪!”罗恒拼命向列缺使眼色。若今日求不到刑部放宽结案期限,还得罪了聂贞,这才是得不偿失!列缺僵硬地低下头:“大人,属下并无意冒犯……”聂贞拍干净手中猫食的污渍,闲庭信步走向小桥,边走边意味深长地警告道:“话虽说得漂亮,是人是鬼总要抓点什么回来吧?聂某并不像梅大人那般好心肠,他既然放心交给你们,你们大可继续查,但最后查不出来,即使是梅大人保你们,也休怪聂某心狠!”墨绿长衫的背影消失在曲径圆门之后,园中只余二人站着。列缺极目远望,竟看不到这深宅大院的前门在何处,正担心没人引路怎么出去,罗恒绕到他跟前,气得扶额训道:“你这不知好歹的后生崽子!若不是聂大人脾气好,换成钱大人早把我俩丢进玄武湖喂鱼去了!还查什么案子?!”列缺指着聂贞离去的方向,嘴角一弯浅笑:“我知道他脾气好才敢这么说。这样他才不会责罚前辈,而只追究晚辈的放肆。”
心里咯噔一声,罗恒不禁动容,与之而来的是倍觉惭愧。心中尴尬了片刻,他拍了拍列缺的肩膀:“除夕你可有何打算?若不嫌弃,不妨与令尊来我家一起过年?我妻儿皆在,刘毅每年也来,人多热闹些嘛。”
见过聂贞后,列缺更肯定自己的直觉是对的——聂贞越讳莫如深,越有可能了解仁义堂惨案的内幕。下马坊牌楼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列缺陡然瞪大双眼想起另一件事,那梅川呢?梅川为何插手此案?
这么多年来对梅川生死追随,列缺自恃了解他的为人,他有一颗罕见的七窍玲珑心,自己想三步远,他至少会想五步。这意味着他把自己当作棋子而走的每一步路都有理由。抛开此案的性质而言,孝陵卫强硬插手刑部事务对梅川绝无好处。那他为何逆流而上?仅仅是为了真相?
这仅仅是一个凶杀案吗?不,梅川的动机可能与聂贞有关。列缺豁然贯通,这么浅显的事情竟然没有一早发觉!
但是聂贞乃南京刑部侍郎、江宁聂氏家族的现任家主,聂家是书香门第。梅川乃孝陵卫指挥使,亦是梅家家主,而梅家世世代代是承袭祖制的守墓人。表面上两人既无关联,也无利益冲突。梅川为何要将矛头指向聂贞?
列缺迫切想找梅川问个清楚。明日是除夕,梅川必然俗事缠身,不会在孝陵卫和梅家两地之外。
他大步跑向营地,来不及通报便掀开梅川的营房门冲了进去,但屋中并无人影。
刀架安静地立在屋内一角,他走去,取下梅川送给他的刀拔开,寒光迷眼,刀鞘虽破烂不堪,但梅川已为它换了新的刀刃,并打磨如新。
列缺欲将刀带走,一转身,眼前又浮现那夜梅川令自己交出刀时的绝然神情,如今一想,他那神情和诀别有何两样?
难道那时候他就算计了一切?
可笑的是,自己在那时还只会抱怨逐水的落花不知终点在何处,可终点由不得花,而由流水决定。他的终点不由自己,而由梅川。
我被你的光所蛊惑,而成了棋子。
在营帐中被梅川的气息满满环绕着,列缺蓦然感到蚀骨的寒冷,便放下刀走出帐外。刚踏出门,一只白鸽盘旋着降落到他的手臂上。
列缺狐疑地抓起一看,白鸽的脚掌被涂成了朱红色,下方系了只传书竹筒,信鸽蜷缩着羽毛,满身灰尘,应该历经长途飞行而很疲惫了,它来找梅川总不可能是为了当除夕夜的下酒菜。若列缺没记错,朱红色代表皇城大内的情报。
列缺找到梅川时,他正在溪边洗衣服,袖子高高挽起,双手浸在冷水里冻得通红,手中的拍板有节奏地打在浸湿的脏衣服上。孝陵卫上上下下皆知他有此怪癖,一向嫌恶别人碰他的私物,连贴身婢女和侍卫都不可以。
列缺硬着头皮走过去。
“大人,京城来了飞鸽传书。”
“念。”
列缺谨慎地展开竹筒中的纸条,上书两个方正小字:“在否。”
“回复,在。”
列缺将“否”字撕掉,把余有“在”字的半张纸条塞回竹筒,绑在信鸽脚上再度放飞了。信鸽扑棱着翅膀飞上旌旗顶,盘旋了几圈,头也不回地往北方飞去。梅川与京城高官有往来并不令列缺意外,却很好奇对方是谁。梅川像看破了他的心思,耐心解释道:“是文渊阁大学士徐阶大人的来信,看来京中出了事。”“我不在乎什么徐大人,倒想知道梅大人和刑部侍郎聂贞聂大人有何过节?”“你为何这么问?”“大人为何要插手仁义堂挖心案?”“此案有关鬼神,是我孝陵卫职责所在——”“——你不要敷衍我。”列缺焦躁地打断梅川,“我不忙,有一生的时间可以听大人慢慢说清楚。”梅川一愣,倏忽回头看向列缺,见他目光镇定得非同寻常。“一生?”“是。”两人固执地盯着对方,不过,单是比耗耐性,梅川必然比不过训练有素的列缺,好一会儿,梅川微微一笑站起身,活动起酸麻的胳膊来。列缺已做好准备迎接他的另一顿鞭子,但梅川仅仅俯身端起洗净的衣服,平静地走去衣架旁晾了起来,唇间轻轻吐出两个字:“夏言。”
列缺没料到是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答案。
梅川继续道:“严嵩父子以意欲谋反的罪名冤杀了前任首辅夏言,如今把持朝政,权倾天下,却弄得四海萧条、民不聊生。他已成气候,动不得了。可越说他动不得,我越想动!圣上沉迷于修道,以父子不可相见为理由将太子囚禁于东宫,南京失去了监国的太子,大权旁落,实际掌权者就是他小小的刑部侍郎聂贞。江宁聂家乃严嵩的走狗,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不信聂贞没有弱点!也不信严嵩父子能嚣张一世!更不信世上已无最基本的道义!”
天色越阴沉压抑,梅川眼中越光彩熠熠,一番话令列缺幡然明了。原来聂贞的冷并非冷静,而是冷酷。不知为何,列缺想起了庭院里那些被圈养的猫。“列缺,陪我出去走走吧。”梅川抓住列缺的手便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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