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允许孤独
很多人认為儒家文化已经慢慢消失,我不以為然。时至今日,若是孤独感仍然不被大眾所了解,若是个人隐私可以被公开在媒体上,任人指指点点,就表示儒家文化还是无远弗届。我在欧洲社会裡,很少看到个人隐私的公开,表示欧洲人对於孤独、对於隐私的尊重,以及对於公领域与私领域的划分,已经非常清楚,同时,他们也要求每一个个体必须承担自己的孤独。
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这个问题,一方面我们不允许别人孤独,另一方面我们害怕孤独。我们不允许别人孤独,所以要把别人从孤独时刻裡拉出来,接受公共的检视;同时我们也害怕孤独,所以不断地被迫去宣示:我不孤独。
一九四九年,大陆经歷了一个翻天覆地的大革命,七○年代我到欧洲读书时,认识了很多从大陆出来的留学生,他们在五○年代、六○年代时都在大陆。他们告诉我:在任何反右运动中,都不要做第一个发言和最后一个发言的人,就看发言得差不多了,大概知道群体的意思时才发言,也不能做最后一个,因為容易受批判。
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儒家思想,没有人敢特立独行,大家都遵守着「中庸之道」,不做第一,也不做最后。儒家思想歌颂的是一种群体文化,我要特别申明的是,并不是认為歌颂群体的文化不好,事实上儒家思想是以农业為基础,一定和群体有关。所谓的群体是指大家要共同遵守一些规则,社群才能有其生存的条件,特别是在穷困的农业社会中。而特立独行是在破坏群体,就会受到群体的谴责。
五四运动是近代一个非常重要的分水岭,代表着人性觉醒的过程。有时候我们称它是白话文运动,但我不认為是这麼简单。它所探讨的是人性价值的改变,基本上就是对抗儒家文化、对抗群体。五四运动喊的两个口号:德先生(民主)和赛先生(科学),其中德先生democracy,源自希腊文,意指即使是代表极少数的一个个体,都受到应有的尊重,这便是民主的基础。但在群体中,无暇顾及少数的个体,不要说一个,就是叁分之一的人,还是不如其他的叁分之二。
鲁迅是五四运动一个重要的小说家。他的小说〈离婚〉或〈在酒楼上〉,都是讲一个孤独者面对群体压力时痛不欲生的包皮袱。〈狂人日记〉裡快发疯的主角,他用了「礼教吃人」指控,村落中从叁个男人议论一个女人的贞节,变成一群男人议论一个女人的贞节,最后不通过任何法律的审判,就在祠堂裡给她刀子、绳子和毒药,叫她自己了结。这就是群体的公权力,远大於任何法律。
沈从文在一九二○年代也发表了一篇了不起的小说,讲一个风和日丽,陽光灿烂的日子,一对男女在路上走,握着手,稍微靠近了一点,就被村人指责是伤风败俗,抓去见县太爷。县太爷当下拍板说:「你们这对狗男女!」结果这是一对侗族的夫妻,不似汉族的压抑,
他们恋爱时就会唱歌、跳舞、牵手。我们现在读沈从文的故事,会觉得很荒谬,竟然村人会劳师动眾,拿着刀斧出来,準备要砍杀这对狗男女,最后才发现他们是夫妻。
对抗群体文化
包皮括我自己在内,许多朋友刚到巴黎时会觉得很不习惯。巴黎的地铁是面对面的四个座位,常常可以看到对面的情侣热烈的亲吻,甚至可以看到牵连的唾液,却要假装看不见,因為「关你什麼事?」这是他们的私领域,你看是你的不对,不是他们的不对。
我每次看到这一幕,就会想起沈从文的小说。这是不同的文化对孤独感的詮释。
希腊神话裡的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甘犯奥林匹克山上眾神的禁忌,将火带到人间,因此受到宙斯的惩罚,以铁链将他锁銬在岩石上,早上老鹰会用利爪将他的胸口撕裂,嚼食他的心肝肺;到了晚上,伤口復元,长出新的心肝肺,忍受日復一日遭到猎食的痛苦。这是希腊神话中悲剧英雄(hero)的原型,但在现实社会中,我们从来不会觉得一个因為特立独行而被凌迟至死的人是好人。
在鲁迅的小说〈药〉裡,写的是秋瑾的故事。当时村子裡有个孩子生了肺病,村人相信医治肺病唯一的方法,就是以用馒头蘸了刚刚被砍头的人所喷出来的血,吃下去。强烈的对比是这部小说惊心动魄
之处,一方面是一个希望改变社会的人被斩首示眾;另一方面是愚昧的民眾,拿了个热馒头来蘸鲜血,回去给他的孩子吃。我相信,五四运动所要对抗的就是这一种存在於群体文化中,愚昧到惊人的东西,使孤独的秋瑾走上刑场,值得吗?她的血只能救助一个得肺癆的孩子?
鲁迅的小说如〈狂人日记〉、〈药〉等,都是在触碰传统社会所压抑的孤独感;他的散文更明显,如〈孤独者〉、〈酒楼上〉等,皆是以孤独為主题。鲁迅是一个极度孤独的人,孤独使他一直在逃避群体,所以我们看到他作為一个作家、文学家,最重要的是他要维持他的特立独行、维持他的孤独感,因為他成名了,影响了那麼多人。他最早发表作品在《新青年》杂誌上,所以《新青年》这一批人便拥护他為旗手。可是孤独者不能当旗手,一旦成為旗手,后面就会跟着一群人,孤独成了矛盾,他必须出走。他走出去了,却又被左翼联盟推為领袖,共產党并认為他是最好的文学家,他害怕被捲入群体之中,只好再次出走……
他一直在出走,因為作為一个社会心灵的思考者,他必须保有长期的孤独。
破碎的孤独感
前述是广义的儒家文化,因為重视伦理之间的相互关系,会压抑个体的孤独感,使之无法表现。而汉武帝独尊儒术以降,儒家文化就
是正统文化,為歷代君主所推崇,祭孔成為君主的例行性行程,儒家文化不再只是一种哲学思想,因為政治力的渗入成為「儒教」,而成為维持群体架构的重要规范,连孔子也莫可奈何,在这样的情况下,孤独感是破碎的,个体完全无法与之抗衡。
幸好,我们还有老庄。老庄是比较鼓励个人孤独、走出去的思想,在庄子的哲学裡,明言「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一个人活着,孤独地与天地精神对话,不是和人对话,这是在巨大的儒学传统中的异端,不过这个了不起的声音始终无法成為正统,只成為文人在辞官、失意、遭遇政治挫折而走向山水时,某一种心灵上的瀟洒而已,并没有办法形成一种完整的时代氛围。
歷史上有几个时代,如魏晋南北朝,儒教的势力稍式微,出现了一些孤独者如竹林七贤,可是这些时代不会成為如汉、唐、宋、元、明、清等「大时代」。我常对朋友说,读竹林七贤的故事,就能看见中国在千年漫长的文化中鲜少出现的孤独者的表情,但这些人的下场多半是悲惨的。他们生命裡的孤独表现在行為上,不一定着书立说,也不一定会做大官,他们以个人的孤独标举对群体堕落的对抗。我最喜欢魏晋南北朝竹林七贤的「啸」,这个字后来只保留在武侠小说,因為「侠」还保有最后的孤独感,「士」则都走向官场了。
武侠小说裡也有巨大的孤独感,所以许多人喜欢阅读。你看黄药师可不是一个怪人?所有金庸的人物都是如此,他们是孤独的,闭关苦练着一个没有人知道的招式,像古墓派的小龙女,何尝不是一个「活死人」?所谓「活死人」就是要对抗所有活着的人,当活人不再是活人,死人才能活过来。这是一种颠覆的逻辑。我们都曾经很喜欢读武
侠小说,因為当小说中的人物走向高峰绝顶时,其实就是一种精神上的孤独和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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