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尹丽川说:“一下雪,北京就变成了北平。”北京和北平,一字之差,这里头的宁静与诗意,只有“我们”才了解。大山们就算把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背得滚瓜烂熟,恐怕也难以真正体会。
哪怕老舍笔下“处处有空儿”的北平已经变成“天天给人添堵”的北京,对于这座城市,我们依旧一往情深。比方说,都是FifthAvenue(第五大道),我相信走在曼哈顿的第五大街和中关村的五道口,你的心情一定会有很大不同。那些沿街叫卖的红薯摊,坑坑洼洼的行人道,像布朗运动无规则四下逃窜的路人,还有各种扑面而来的市井气息,所有这一切,都让你备感亲切和温暖。
你当然也会抱怨北京,就像SexandtheCity(《欲望都市》)里的Carry一样咒骂曼哈顿,但是骂归骂,骂完之后,矫情的白领丽人照样还会站在第五大街上张开双臂大声喊:“我爱你,纽约!”还不允许别人说纽约的不好。
同样矫情的还有下面这句话,说母校是什么,母校就是那个自己怎么骂都可以,别人却不能说一句不好的地方!自己可以骂,是因为母校的确坑过你,别人不能骂,是因为别人一骂你就感觉在骂你自己。
骂母校就等于在骂自己——尽管这句话一脸欲拒还迎的献媚和撒娇,但我还是必须承认它的确有些道理。如果做道填空题,删去“母校”两个字,填上“儿子”或“祖国”,道理似乎仍旧说得通,原因很简单,这些字眼前面都可以加上定语“我的”,并且,还不是所有权意义上的“我的”,而是自我认同意义上的“我的”。
自我认同的奇妙之处在于,它不但把“我的”升级成“我自己”,而且还可以在价值论上进一步把“我的”变异成“好的”。社会心理学家说,一个心智健康的人自我评价往往会高于他人评价,将自我想象成是好的心理动力不仅普遍而且强大,与此相对,那些无法成功启动这个动力的人往往容易沮丧且缺少自信。
“我的”不一定就是“好的”,任何一个心智成熟的人只要稍作反思,都能得出这个结论。一般来说,人在年少时更容易成为一个“唯我论者”。其实不单是个体,民族同样也如此。在不成熟的民族眼里,这个世界只有两类东西:我的并且是好的东西,以及不是我的因此也就是坏的东西。古希腊人将周围的民族不加区分地一概称为野蛮人,所谓Babarians,意思是说话时发出“巴拉巴拉”声音的人。唯我论者最大的问题就是不能跳出来看自己,如果希腊人意识到自己的发音在那些“野蛮人”的耳朵里也是“巴拉巴拉”,兴许就不会这么地自信满满。
上世纪40年代,美国心理学家克拉克兄弟曾经做过一个研究,把两个洋娃娃(一个黑人,一个白人)给两个小朋友看(一个黑人,一个白人),然后问他们,想跟哪一个洋娃娃玩,哪个洋娃娃更漂亮更好看。不出所料的是白人小孩几乎全部都选择了白人洋娃娃,出人意料的是大部分的黑人小孩也选择了白人洋娃娃玩,并认为这个洋娃娃较好。显然,对于上世纪40年代的黑人小孩来说,“我的”和“好的”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这种强烈的自我否定,以及想要成为别人的愿望,正是自我认同出现严重失衡的后果。据说,“黑就是美”的观念要到上世纪60年代民权运动之后才逐渐在黑人意识中扎下根来。
“我的”当然不必然就是“好的”,但是如果反过来认为“我的就是好的”无非是敝帚自珍式的阿Q心理,又未免稍显表浅。
法国大革命之前,英国人埃德蒙?柏克曾经在凡尔赛宫亲眼目睹过路易十六的妻子,当时的她“充满活力、光彩和喜悦,犹若启明星,璀璨夺目”。十七年后,这个柏克眼里纤尘不染、完美无瑕的王后在“暴徒”的威逼中服下毒汁,柏克内心的愤懑可想而知:“欧洲的光荣已往矣,那种对名分和女性的耿耿忠诚,那种自豪的屈服,那种富于尊严的依顺,那种即使在奴役制度中也能使高尚的自由精神不致失坠的心灵依附,所有这些,我们永远永远看不到了。”
显然,柏克哀惋的不单单是法国王后的香消玉殒,更是那个属于他的生活世界——如骑士精神、贵族生活等等一整套行为系统和情感模式——的烟消云散。1927年6月2日,国学大师王国维在颐和园的昆明湖投湖自尽,陈寅恪评论其为“文化殉节”,所谓“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
好的东西总是相对于一个特定的参照系,在人文世界里,这个特定的参照系常常以第一人称的形式出现——“好的东西”就是“对我(们)而言是好的”。“我的”与“好的”之间的关联性,在柏克和王国维这些处于历史转折处的文化人这里,显然要比敝帚自珍来得更加深沉和厚重。
每个人都有许多张面具,个体的自我认同会随着情境的变化而变化。一个哲学院的女教授在和中学闺蜜“饭罪”时,哲学家的视角会咕咚咕咚地往外冒;当她参加一群大老爷们为主的学术会议时,女性意识兴许就会凸现出来;如果这场会议发生在法国巴黎,黄种人或者中国人的自我认同没准就盖过了女性以及哲学家。显然,在所有这些身份里,“哲学教授”是一个经过后天努力而获得的社会角色,假使有一天她厌倦了学院生活,完全可以脱离这个身份。但是种族(黄种人)和性别(女性)这样的社会分类,它们是被先天所规范的,而不是后天可获得的,这样的身份认同没有出口可言,哪怕有人实现了事实上的脱离,比如迈克尔?杰克逊,心理学家认为这种脱离在心理上也还是不可行。
在这个“黄种女性中国哲学教授”的所有身份认同中,最让人为难的也许是民族认同以及国家认同,它们介于先天规范与后天获得之间。曾经有人说,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什么英国人、法国人或者美国人,我看到的只有一个个具体的个人: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实情真的如此吗?以“东方主义”研究著称于世的萨义德说,欧洲人和美国人的身份绝不是可有可无的虚架子,当一个人与东方相遇的时候,他一定首先是以一个欧洲人或美国人的身份进行的,然后才是具体的某个人。当然是这样子。我有一个金融界的朋友,平均一个月出一趟国,每当提起在国外遇到不守规矩的中国人,都恨不能找一桶立邦漆把自己给刷白了,这种羞耻感恰恰反映出他对“中国人”难以摆脱的认同感——你永远不会为了一个阿富汗人在第五大街上吐痰而感到羞耻。
斯特雷耶在《现代国家的起源》中说,在现代世界,最可怕的命运莫过于失去国家,如果一个人不幸成为“没有国家的人”,那他什么都不是——“他没有权利,缺乏安全保障,几乎没有机会去得到有意义的职业。在国家组织之外,不存在所谓的救星”。但是这个状况不是自古皆然,事实上,历史上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不仅国家不存在,民族也不存在。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有句名言说,民族不过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可是问题在于,即使民族(国家)认同包含着神话和建构的因素,一旦这个想象的共同体成为现实,人们就很难脱离既定的轨道。马雅可夫斯基说:“我想让我的祖国了解我,如果我不被了解——那会怎样?那我只得,像斜雨一样,从祖国的一旁,走过。”这话说得轻巧,但是在面对自己的故土家园,有谁能够如此轻松写意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胡适当年痛感“中国事事不如人”,既然如此,不如削骨还父、削肉还母,再造一个真身,全盘西化;而中国本位论的支持者则反其道而行之,主张“凡是好的都是儒家的,凡是坏的全赖别人家”。如此截然相反的立场,归根结底,仍旧是在拷问“我的”与“好的”之间的复杂关系。
时至今日,所谓“中国模式”与“西方模式”之争仍旧在延续这场持续了近一个世纪的主题。不久前,我的朋友刘擎说过一句特别点题的话:“对于探索中国发展而言,若一定要谈论什么模式,更基本和迫切的真问题是:什么是好的(可欲的)模式?而以‘我们的还是别人的’作为标准来决定好坏与否,是一种智识上的混乱。”这句话的有趣之处在于,它彻底否定了“我的”就是“好的”。姑且不论从“智识的逻辑”出发是否必然得出这个结论,若就“行动的逻辑”而言,刘擎的这个说法稍显仓促。
当一个负面事件发生,比如汽车追尾了,恋人分手了,国家解体了,或者传统文化衰微了,为求理解,人们总要查找原因。归因理论的创始人海德认为,当事人和行动者倾向于诉诸“情境原因”——天亡我也非战之过,总之和我没干系;观察者或者反对派则倾向于诉诸“气质原因”——都是你的错。行动者推诿责任,观察者强加责任,说来说去,还是在和自我认同作斗争。
说到观察者和行动者的不同,不得不提柏克的这句话,他说:“思想家应该中立。大臣却不能这样。”按照施特劳斯的解读,这里的意思是,大臣(行动者)必定对于“我自己的”东西有所偏私,这是合乎情理的——他的职责就是要站在自己这一方。而对于思想家(观察者)来说,他要毫不犹豫地站在“优异性”的一边,而不管它是在何时何地被发现的,也就是说,在好的与他自己的这两者之间,思想家要无条件地选取前者。
现在的问题在于,在权衡比较“我的”与“他的”、“好的”和“坏的”这一类复杂关系时,我们的身份到底是什么?观察家还是行动者,或者干脆二者都是?如果这两种身份发生冲突,我们究竟应该听命于谁?在我看来,“中国模式”的倡导者们过多强调了“行动者”的身份,不仅横蛮无理地站在“我自己的”立场上,而且不加区分地把“我自己的”直接等同于“优异性”。另一方面,彻底割裂“我自己的”与“优异性”关联的人则把自己想象成可以像上帝一样摆脱任何特定视角的“观察者”,而忽视了有一些“好”不仅是“对我而言是好的”,而且它们永远都无法被还原成为一些中立性的指标和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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