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天他们夫妇果然不曾来。也没有别人来打扰我,除了周嫂来给我冲开水,老文给我送饭。
我吃过晚饭,老文给我打脸水来。我无意地说了一句:“这太麻烦你们了,以后倒可以不必……”
老文垂着手眨着老眼答道:“黎老爷,你怎么这样说!你是我们老爷的好朋友,我们当底下人的当然要好好伺候。万一有伺候不周到的地方,请你不客气地骂我们几句。”
这番话使我浑身不舒服起来。我被人称作“黎老爷”,这还是头一次。我听着实在不顺耳。我知道他以后还会这样叫下去的,会一直叫到我离开姚家为止。这使我受不了。我想了想,只好老实对他说:“你是老家人了,你跟别人不同。”(这句话果然发生了效力,他的脸上现出笑容来。)“请你不要喊我‘黎老爷’,我们在‘下面’都是喊先生,你就照‘下面’的规矩喊我‘黎先生’罢。”
“是,以后就依黎老爷的话;哦,是,黎先生。说老,我们在姚家‘帮’了三十几年了。我们是看见我们老爷长大的。我们老爷心地好,做事待人厚道,就跟老太爷一模一样。”
“你们太太呢?”我问道。
“是说现在这位太太吗?”他问道。我点点头。老文便接着说下去:“太太过门三年多了,她从来没有骂过我们半句。她没有过门的时候,人人都说她是个新派人物,怕她花样多。她过来了大家都夸奖她好,她心地跟她相貌一样。她脸上一天总是挂着笑容。她特别看得起我们,说我们是姚家老家人。她有些事情还要问我们。我们伺候这样的老爷、太太,是我们底下人的福气。”笑容使他的皱脸显得更皱了,可是他一对细小的眼睛里包满泪水,好像他要哭起来似的。
我洗过脸,他便走到茶几旁去端脸盆。我连忙又问一句,因为我的好奇心被他的叙述引动了,我想从他的口里多知道一些事情。
“你们头一位太太呢?”
老文放下脸盆,看了我一眼,垂着手站在茶几前,摇摇头答道:“不是我们底下人胡言乱语,前头太太比这位差得太多,真赶不上。前头太太留下了一位少爷,还有一位小姐,小姐后来也死了……”他突然把下面的话咽住了,转过头去看门外。
“你们少爷我也见过,相貌跟你们老爷一模一样,”我接下去说,我想用这句话来引出他以后的话。
“不过脾气却跟老爷两样。”他看看我,又看看门外,他似乎想收回那句话,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一定知道我清清楚楚地把话听进去了。
“不要紧,你有话只管讲,我不会告诉别人。你说得不错。我也看得出来。你们少爷对你们太太不大好。”
“黎——先生,你还不知道,虎少爷自来脾气大,不说对他后娘,就是对他亲生妈也不好。前头太太去世时候,虎少爷快八岁了,他哭都没哭一声。他外婆太宠他,老爷也太宠他,我们太太拿他简直没有办法。”他走到我面前,压低声音说:“我听见周大娘说,我们太太为他的事还哭过好几回,连老爷都不晓得。”他停了一下,仍旧小声说下去:“太太回娘家,要带他去,他死也不肯去。他自己的外婆总说我们太太待不得前娘儿子,这两年赵家外老太太简直不到我们家来了,就是时常打发人来接虎少爷过去耍。我们太太逢年过节还是到赵家去。去年赵家怕警报,下乡去住了大半年,就把虎少爷接去住了三四个月。虎少爷回都不想回来了。老爷、太太打发我们去接了好几趟,才接回来的,回来还大发脾气,说在城里头炸死了,归哪个负责!老爷不骂他,太太也不好讲话。其实他在赵家从来不翻书,一天就跟表哥表弟赌钱……”
“你们老爷为什么这样不明白?像你们少爷这样年纪,做父亲的正应该好好管教他,”我插嘴说。
“唉,”老文着急地叹了一口气,“老爷宠他,什么事都依他,从小就是这样。叫我们底下人在旁边干着急。”他忽然忘了自己地提高声音:“年纪不小了,已经十三岁了,还在读高小第四册。”过后他气恼地昂起头来,自语道:“我们说是说了,就是给旁人听见,也不怕,我们顶多告假回家就是了。”
“他十三岁?我还以为至多十一岁呢!”
“心思多的人不肯长,有什么办法?”老文的声音里还含着怒气。
“昨天那个杨家少爷也不过这样年纪……”我说。
“杨家少爷?”老文惊诧地问道,但是他不等我解释,马上接着说,“我们晓得就是常常跑进来折花的那一个。他家里从前也很阔,听说比我们老爷还有钱,现在败了。不过饭还吃得起。我听见看门的李老汉儿说,那个杨少爷今年还不满十五岁,已经上了三年中学,书读得很好。”
“你们老爷不是说他不肯好好念书吗?”我问道。
“那是老爷的话。我们讲的是李老汉儿的话,我们也不晓得究竟是真是假。我们原说,既然书读得好,怎么又会常常跑进我们花园来要花?这个道理我们实在不明白。问起李老汉儿,他也不肯说,我们多问两句,他就流眼泪水。昨天他还跟我们讲过情,说是只要老爷不晓得,又没有给赵青云看见,就让杨少爷来折几枝花罢。我们倒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们也不想跟杨少爷为难,人家好好的少爷,公馆又原是他们家卖出来的,再说折两枝花,也值不了几个钱,横竖老爷、少爷都不爱花,就是太太一个人高兴看看花。其实太太也讲过,一两枝花有什么要紧,人家喜爱花,就送他一两枝。只是赵青云顶不高兴,花儿匠老刘请了三个月病假,现在归赵青云打扫花园,他顶讨厌旁人跑进花园里头来。老爷也吩咐过不要放杨少爷进公馆来,说是怕把虎少爷教坏了。所以赵青云碰到杨少爷,总要吵嘴。一个要赶,一个不肯走,偏偏杨少爷人虽小,力气倒不小,嘴又会讲话。有时候赵青云一个人把他没有办法,我们碰到,只好去帮忙。”
“你们老爷害怕虎少爷跟着杨少爷学坏,是不是你们少爷喜欢跟杨少爷一块儿玩?”我又问。
“哼,我们虎少爷怎么肯跟杨少爷一堆耍?他顶势利了,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们,从来不肯好好地跟我们讲一句话。老爷真是太小心。”
“你们太太是个明白人,她可以劝劝你们老爷,对虎少爷的教育不好这样随便啊,”我说。
老文绝望地摇着头:“没有用。老爷什么事都明白,就是在这件事情上头有点糊涂。你跟他讲,他不会听。”他弯下身子,带着严肃的表情,低声对我说:“听说太太跟老爷讲过几回,虎少爷在家里不肯念书,时常到他外婆家去赌钱,又学了些坏习气,她做后娘的不大好管教,怕赵家讲闲话,要老爷好好管他。老爷却说,年纪小的人都是这样,大了就会改的。虎少爷人很聪明,用不着管教。太太碰了几回钉子,也就不敢多讲话了。赵家对太太顶不好,外老太太同两位舅太太都是这样,她们不但在外头讲闲话,还常常教唆虎少爷跟太太为难。老爷一点也不管。太太跟周大娘讲过,幸好她自己没有添小少爷,不然,她做后娘更难做了。”
“你们太太的处境也太苦了,”我同情地、不平地说,“真是想不到。”
“是啊,要不是周大娘跟我们说,我们哪儿会晓得?太太一天都是笑脸,见到人总是有说有笑的。我们只求老太爷的阴灵保佑她添两位小少爷,将来大起来,做大事情,给她出一口气。”老家人的诚心的祝福在这空阔的厅子里无力地战抖着。我看见他用手揩眼睛,觉得心里不痛快,站起来,默默地在屋里走了几步。
我觉得老文的眼光老是在我的身上打转,便站定了,望着他那微微埋下的头,等着他讲话。
“黎先生,这些话请你不要告诉旁人啊,”他小心地央求我,脸上愤怒的表情完全消失了。我看到一种表示自己无力的求助的神情。没有门牙的嘴像一个黑洞。
“你放心,我绝不会告诉人,”我感动地说。
“多谢你,我们今天把心里头的话都讲出来了。黎先生,我们虽是没有读过几年书的底下人,我们也晓得好歹,明白是非,我们心里头也很难过。”老文埋着头,捧着脸盆,伤感地流着泪走出去了。
我一个人站在下花厅门口。我引出了他的这许多话,我知道了许多事情。可是我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么?
没有。我只觉得有什么野兽的利爪在搔我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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