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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火(第1页)

残雪

毛米走在大路上,太阳很烈,他不住地用衣袖擦汗,他是去投奔他舅外婆的,从前他听母亲说过老人住在外县的尼姑庵里。毛米的村子在召山的半山腰,就在前两天,可怕的山火将整个村子彻底吞没了,只留下了那些断垣残壁,还有焦炭一般的人体残骸。灾祸发生时,毛米正在山那边的一家人家学习弹棉花,他在那一家学艺已经有一年时间了。毛米加快了脚步,他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到前方路边的村子,那时如果运气好,就可以讨到一碗饭吃,睡在人家厨房里。本地毒蛇很多,睡在路边很危险。

那家人家刚一得知毛米一家人都被烧死了,就立刻通知毛米离开。他们认为现在已经没人来为毛米付学手艺的费用了,他们要另外招一名学生。毛米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师母心慈,她为他准备了一大袋薯干和玉米馍,让他路上吃。她还反复叨念:“那个地方,到底走不走得到?”师母指的是舅外婆的尼姑庵,是毛米告诉她的。毛米现在回想起了师母的这句话。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说那个地方遥不可及,还是说根本没有那样一个地方?而且师母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就出现恐惧的神情。其实大家都知道,毛米去的这个地方叫流县,是一个很小的县,县城只有一条小街,尼姑庵就在街尾。只要顺着大路一直走下去,就会走到县城。这个情况毛米很小的时候就听人说过了。然而告别之际,师傅冷笑着,说他去那里是去“找死”。还说从前兵荒马乱时,县城里的尸体堆成了小山。“只有流窜犯和小偷去那种地方!”师傅说这些话的时候,师母就偷偷抹眼泪,他们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姨妈则躲在一边向他做鬼脸。毛米受不了那种氛围,便决绝地一扭头就离开了他们家。

路边的那个村子看着很近,可是就是走不到。毛米有些着急了,因为天正在渐渐黑下来。那村里有一座炮楼,炮楼上挂着一盏马灯。在昏暗中,那马灯的黄光代表着毛米心中的希望。毛米加快了脚步。虽然周围在降温,他身上还是热汗不止。忽然他看见有一个人举着那盏马灯在向他这边打信号,那人的动作似乎很焦急,是为了什么呢?终于,毛米来到了村口。从路两边的两棵树后面各跳出一个人来,手里拿着粗棍。

“是来偷东西的吗?”其中一个说。

“我是来借宿的。”

“原来是你啊,村长在炮楼上等你呢!你这个到处乱滚的小萝卜!”

那两个人无缘无故地大笑起来,嘱咐他说:“可不要走错了方向啊!”

毛米盯着那马灯,摸索着往前走,因为脚下的那条路越来越窄了,周围已变得黑洞洞的。路的一边是矮屋,另一边却是一堵高墙,这使毛米觉得这个村子的结构特别奇怪。更奇怪的是,尽管他仰着头,盯着那炮楼的方向前行,他却感到自己在走下坡路,而且坡度比较陡。他一直下行,那炮楼和马灯却也并未消失,一直浮在他前方的半空,并且那人还在打信号。看来他是向他打信号。

“我在这里!”毛米挥手喊道。

那人没听见。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毛米大喊,还跳起来。

因为得不到回应,毛米就弯下身捡了一块石头,瞄准那盏马灯砸去。他用力过猛,马灯居然被石块砸灭了。现在那上面成了一片黑暗。那人说话了,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天上传来。

“你抓住绳子了吗?在你的脚边。”

毛米蹲下身一摸,果然摸到了一根棕绳。他刚一用双手握住绳子,绳子就绷紧了。他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整个人就被吊上了炮楼。

“既然你对这里这么感兴趣,你就代替我守在这里吧。”

那人在暗处说话,他说完就下楼去了。在这个平台上,毛米松了一口气,他想,在这里休息总比下面好,大概蛇和蜈蚣也不会到这里来。他靠着矮墙坐下,拿出一块玉米饼来吃。周围有很浓的煤油味,大概是刚才那盏马灯里面溅出来煤油散发出来的,毛米一闻到这个味儿就回想起死去的亲人。不知怎么,他心里并不悲伤,只是觉得很空虚。原来他有父母,有哥哥和妹妹,现在全没有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他现在去投奔的舅外婆,母亲说她年轻的时候吃过人肉,那么她是不是一名老巫婆呢?

毛米蜷成一团正要入睡,炮楼下面响起凄厉的叫声:“杀人啦!”毛米站起来,将身子探出矮墙外,他看到三名举着火把,手执大刀的人在追赶一名老头子。老头被追上了,扑倒在地,那三个人围上去用刀砍他,他口中发出很响的呻吟。毛米一下子听出来,这位老人就是刚才在炮楼上的这个人。他全身发抖,赶紧蹲了下来,连大气都不敢出了。毛米心里想,他不是村长吗?他们怎么敢杀村长?这三个人既然举着火把,就不是外来的强盗,而是村里人啊。毛米又记起先前有人对他说过,村长是在这个炮楼上等自己。怪不得他说:“你就替我守在这里吧。”现在他自己却遭此毒手。毛米感到自己的脑子乱了,他躺下来,将身体紧紧地贴着那矮墙,恨不得使自己同墙结合成一体,这样人家就看不到自己了。然而他又听到那几个人正在上楼!

但是他们没有看见他。其中一个踢了踢他那个装干粮的布袋,说:“这里也有一个小萝卜。”他们说的话都很费解,似乎在强调这个炮楼的重要性,又似乎对什么事不放心,要反复讨论。毛米的小腿被靠得最近的那人踏住了,但他毫无感觉,还是在不停地说话。毛米听到一个人提到“流县”,另一个人提到“入口”,这两个字眼夹在那些听不懂的话当中。被那人踏住的小腿又疼又麻木,毛米看见刀光一闪一闪的,他心里想:“就当这条腿死掉了吧。”可这样想也不能减轻痛苦,他几次差点发作,又拼命忍住了。这时,又有一个人往毛米这边走过来,一脚就踩在他的脖子上。毛米叫出了声:“杀人啦!”

“那么就让他掉下去吧。”

那人说了这话之后就松开了脚,另外一个人也松开了脚,他们三个人一块说着话下楼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毛米才敢坐起来,他在地上摸索着找到了干粮袋,那里面的干粮都被踩碎了。他还找到一个棉垫,可能是村长用来做坐垫的。毛米坐在这个很厚的垫子上,背靠着墙,感觉到舒服多了。微风将煤油味儿吹过来,他又想起了两天前发生的惨祸。他那空虚的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抹也抹不去,这就是也许他根本不是那家人的儿子,他们打发他去弹棉花,其实是将他永久地排除在家人之外了。关于那场山火,山下的人没人能说得清实际上是什么样一种情况,所以毛米也没法想象。可是刚才村长用马灯向他打信号的时候,他心里涌动着一种陌生的情绪,他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去遥远的县城,却是回到那个已经不存在的家。当然,他不愿意想这种事,就将那种情绪压下去了。后来他用石块砸破马灯,也是为了砸破一个不好的梦吗?

当他说要去流县时,师母虽心中疑惑,却又有点兴奋。她眨巴着两只昏暗的小眼说:“如果我不是又老又胖,走不动路,我就同你一块去了。”她还嘱咐毛米说,如果走不动了的话,爬也要爬到流县。毛米想道,师母是不是认为如果他走回头路就是死路一条?毛米一想到师母就伤心,一伤心就有了睡意,他很快睡着了。

他被一声炮响震醒了,朦胧中看见炮手坐在大炮的后面抽烟。毛米刚上来时,这里什么都没有,现在却突然出现了一门炮和炮手。毛米好奇地向着炮手走过去。炮手划燃一根火柴在毛米的脸面前晃了一晃,说:

“你是那边来的吧?好啊。那场山火,是由我放炮引起的。别看离得远,你们的村子就在我的射程内。”

“叔叔,您是这个村里的吗?”毛米问他。

“村子?嘿嘿,村子不过是个假象罢了。你以为你看到的真是一个村子?其实我们都住在地下。你这个小萝卜,到处乱钻!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教你放炮。”

“我最害怕的就是放炮这种事了。我要去流县找我舅外婆。”

“好!有志气!你一定会找到她的。天一亮你就下去吗?我们这里只能往地底下走。”

“下去?不,不,我要回到马路上去。我是去流县啊。”毛米很心急。

“你只能往下走!”炮手大发雷霆地吼了起来。

毛米吓得不敢说话了,他感觉到炮楼在微微地摇晃。要是再放一炮的话,这楼会不会垮掉?毛米回到自己放棉垫的地方坐下来,他想在天亮之前再睡一觉,可又怕这个人放炮。如果再放一炮震垮了炮楼,他就会葬身于碎砖瓦砾堆里面。他的瞌睡同他的恐惧斗争着,最后还是瞌睡占了上风。这一觉睡得很长,到再醒来时,炮手和大炮都不见了。他松了一口气,再次走到放大炮的地方,蹲下身去闻,他闻到了令他恶心的火药味。一想到自己远方的那个家是在这门炮的射程内,他的双腿就软了,他往地上一坐。就在他坐下去的一刹那间,一声闷炮在地底炸响了。炮楼晃了两晃,却并没有坍塌。

“余娃!你这只猪,你死到哪里去了?!”

村长在楼下破口大骂,原来他没有死!他是一村之长,当然别人不敢打死他。毛米感到欢快的情绪在胸中流淌,他的好奇心更强烈了。他趴到矮墙上朝底下探望。这一次他看到了什么?他脸色苍白地闭上了眼。炮楼下面怎么会变成了无底的深渊?对,就是深渊,深渊里有一闪一闪的光亮,他还听到了遥远的处所传来水响。

“你不要老朝下面看,这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也显得你对你的守卫工作没有敬意。当时我挑中你,真是你的荣幸呢……”

村长的声音从深渊里传来,那里晃动着阴惨的月光,却看不到他的身影……毛米回想起这事,全身都变得冰冷。他可不想在这种地方守卫。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砸破那盏马灯,当时他真是鬼迷心窍了。即算砸破了马灯,他也不该让村长用绳子将他吊上来啊,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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