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感到身体虚弱无力,但思维却很清晰。高烧已经退了。醒着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听到了有人窃窃私语的声音,可等他睁开眼睛,他却没有看到身边有一个人。吕基娅也不见踪影,不过他见到了在壁炉前弓着身子的乌尔苏斯。这个吕基亚大汉刚才把发灰发白的烟灰拂到了一边,这会儿正对着几块没有烧尽的煤炭吹火。尽管这吹火的动作出自于人的嘴部和肺部,可它更像是出自于铁匠的风箱。带着一个角斗表演狂热爱好者的热切眼光,维尼奇乌斯欣赏地看向他那副宽阔的脊背;他留意到了他如独眼巨人一般的脖子,他巨大的身躯,以及他粗壮得犹如树干一样的一双大腿。他记得,这家伙就是于前一天把克罗顿给打趴下的那个人,他对自己仍旧活在世上表示默默的感谢。
感谢墨丘利,他没有拧断我的脖子,他想,波吕克斯在上!如果吕基亚人都长得像他一样,有朝一日,若和他们交战起来,莱茵军团的日子将不好过了。
“嗨,那边的奴隶!”他开口。
乌尔苏斯从壁炉那里抬起头,咧出一个几乎可以称之为友好的微笑,“神赐你健康和美好的一天,先生。”他愉快地说道,“不过,我是一个自由人,不是奴隶。”
维尼奇乌斯心情不错。他对吕基娅的家乡颇为好奇,想就此事对乌尔苏斯询问一番,对一个身为贵族阶层的罗马人来说,和一个自由人,哪怕是个平民说话,也比对一个甚至都不被当作人来看的奴隶说话要好受得多。
“那么你不属于奥路斯·普劳提乌斯吗?”
“是的,先生,我伺候卡琳娜,就像我伺候她的母亲一般,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
说到这儿,他再次弓身对着壁炉向木块上吹火和引火。“我们中没有奴隶。”他抬起头说。
然而维尼奇乌斯却只对一件事感兴趣。“吕基娅在哪儿?”
“她刚刚离开,先生。我要为你做早餐,她照顾你了整晚。”
“你为什么不帮帮忙,和她换班呢?”
“她想照顾你。”乌尔苏斯说,“我照她说的去做。”然后他的目光忧郁起来,“我若是没照她说的去做,先生,”他痛悔地加了一句“你就没命了。”
“那么你对没能杀了我感到遗憾吗?”
“不,先生。基督不让杀人。”
“阿塔奇努斯是怎么回事?克罗顿又怎么说?”
“我控制不住。”乌尔苏斯低声喃喃,他盯着自己的拳头,仿佛无法解释它们所做的动作,仿佛是要说,他的灵魂是基督徒的,可他的双手仍旧是异教徒的。
接下来,他把一只煮锅置于炉火之上,他蹲在壁炉边,眼睛盯着火焰,任自己沉浸在思索中。
“归根到底都是你的错,先生。”他最后讲,“你不应该对我王的女儿伸出摩掌。”
这句鲁莽直率的话里没有奴颜婢膝的意味,它直截了当。起初,这句话让维尼奇乌斯大为光火,他的骄傲受到了挑衅,他身为罗马人和贵族的尊严受到了冒犯,一个普通人,一个蛮族人竟胆敢和他没上没下地说话,而且还质问他。这真是闻所未闻!自从他和基隆前往奥斯特里亚努姆后,所有已经发生的无比伦比和稀奇古怪的事里又多了这令人惊诧的一件。可是他既没有意向,他身边也没有奴隶听命于他,他遏制住了他本来应该会做出的反应,不论是法律意义上的反应还是风俗习惯上的反应。再说,他还想多听听吕基娅的生活琐事。他的好奇心战胜了骄傲。
再次平静下来后,他开始询问乌尔苏斯关于吕基亚人对万尼乌斯和苏埃比之间的战争。乌尔苏斯很乐意说上一说,然而在维尼奇乌斯已经从奥路斯·普劳提乌斯那里得知的内容中,他没什么可加以补充的。他没有参与最后一场战役,因为他早已经跟随吕基娅和吕基娅的母亲去往阿特里乌斯·希斯特尔的营地了。他所知道的是,吕基亚人打败了苏埃比和他们的盟友。不过,他们的国王被一个雅泽吉斯弓箭手射中,死在了那场战役中。之后不久,吕基亚人听说他们的邻邦塞摩诺涅斯人放火烧了他们的森林,他们匆忙赶回故土去惩治入侵者,而那两个王族人质则被留在了希斯特尔处,那位罗马将军像对待皇室一样对待她们,但当那位母亲去世之后,他不知该如何处理那位小公主。乌尔苏斯想带她回到北方的吕基亚王国,但那是一条漫长、危险的旅程,路上要经过野兽大批出没的地带,凶狠的部落居民成群出动的区域,最后,听说有一个吕基亚使团在下多瑙河的彭波尼乌斯的营地里,要求对马尔科曼尼人进行联合作战,希斯特尔将吕基娅送去了他们那里,可是等她和她的随行人员抵达之后,却没有什么吕基亚使团。彭波尼乌斯把他们作为凯旋式的组成部分带回了罗马,并且把那个孩子交给了他的姐姐彭波尼娅·格莱齐娜照管。
维尼奇乌斯对此已经知道了个大概,不过他很高兴再听上一遍。她是一位公主,这使他的骄傲得到了满足。在亲自确认吕基娅的王室血统后,他对自己家族历史及地位的无限虚荣得到了欣慰。身为一个国王的女儿,她可以在恺撒的宫廷上获得高高的地位,与罗马的豪门大族们平起平坐。特别是她父亲的子民从来没有和罗马人动过干戈。诚然,他们是蛮族人,可是他们不能因此就被不屑一顾。阿特里乌斯·希斯特尔本人在书信中就专门写过他们“有数不胜数的武士”。
当维尼奇乌斯问到他的国家时,乌尔苏斯确认了这一点。
“我们住在丛林深处。”他说道。“不过还从来没有人接近过我们的森林外缘,而且我们有很多人。在我们的林子里,有很多由木头搭建起来的富庶城池,因为不管塞摩诺涅斯人,马尔科曼尼人,汪达尔人还是夸狄人从世界各地劫掠了什么东西,我们都会从他们手里抢过来。他们很清楚他们抓不到我们,所以那里很太平。不过如果风向对头,他们就会放火烧我们的边境森林。不,我们并不怕他们,我们也不把罗马的恺撒放在心上。”
“众神赐与了罗马对全世界管辖的权力。”维尼奇乌斯郑重声明。
“众神是魔鬼。”乌尔苏斯耸了耸肩。“没有罗马人的地方,就没有管辖。”他拔了拔火,继续说下去,好像是在对着自己看到的某幅画面说着。
“在恺撒把卡琳娜弄到自己皇宫里的那个时候,在我觉得她受到什么伤害的时候,我在脑子里想着要再回到北方去,带着吕基亚人南下来拯救我们的公主。他们也会来。即使是异教徒,他们也是好人。也许我可以成为大使徒说的‘带来好消息的人’。为什么不呢?总有人会对他们说的。基督出生在远方,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但总有一天我会做传播福音的人。等卡琳娜安全无忧并且回到彭波尼娅身边后,我就请求她让我回家。”
他的思路虽然直截了当,并不复杂,但他却似乎和其他基督徒一样执着于基督,并且总是一再绕着基督打转。
“为什么不呢?”他低声呢喃,目光盯着炉火。“他比我更明白他应该在哪里出生。可是如果他是在我们的森林中来到的这个世界,事态将大大不同。我们不会杀了他,我们会照顾那个婴儿,决不会让他少了鹿肉和磨菇,缺了海狸皮和琥珀……和我们在一起,他会舒舒服服的,如果他需要什么,我们会从苏埃比或者马尔科曼尼人那里为他抢过来。”
他搅了搅刚才放在炉火上的家常菜,然后陷入漫想,任由回忆将他带回他的森林,直到壶里的汤水咕咕冒泡并且开始发出咝咝的声音。等他把汤倒进一只浅底的碗中晾着后,他才再次开口说话。
“格劳库斯说不能让你动弹,先生,就是那只没受伤的手也不能动。所以卡琳娜告诉我,我得喂你。”
维尼奇乌斯没有争辩,他从来没有质疑过她的想法,她原本可能成为恺撒的女儿或是女神,她的想法就是他的法律。乌尔苏斯蹲在他的旁边,用一只小杯子从碗里舀出温热的汤,小心翼翼地递到他的嘴边,他太紧张,太想把事情做好了,他那双天空般蔚蓝的眼睛里满是谨慎,维尼奇乌斯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怒火冲天的提坦(1),他昨天还打倒了克罗顿,像旋风一样冲他呼啸而去,若没有吕基娅的阻止,他早就把他撕成碎片了。这也是维尼奇乌斯第一次思考一个普通人,一个仆人,或者说,一个蛮族人在关心什么。
然而,不管有多么小心,乌尔苏斯到底还是一个笨手笨脚的护工。那只杯子消失在他的大手里,杯沿上没有那个年轻人可以放下嘴的地方。
“从树丛里拽一只牛出来都比这要容易得多。”他有感而叹。
维尼奇乌斯咧开了嘴,这个吕基亚人手忙脚乱的样子让他很开心,不过提到动物,他想起了什么,他曾经在竞技场里见过长着犄角的气势汹汹的野牛,而且他知道它们来自于北方的森林,即使是角斗场上最棒的优胜者也怵它们三分,只有大象还能在身形和力气上与它们较量一番。
“你是说你试过拽着那类野兽的犄角,把它们抡出去吗?”他惊异万分地问。
“在我的头二十个年头里,我害怕它们。”乌尔苏斯耸耸肩膀说道。“可后来,这就不怎么能难住我了。”
这时候,吕基娅从一面门帘后面对着他们探出身子,“我来帮会儿忙吧。”她说道。
说着,她几乎是立刻从卧房出来,她身上穿着一件又短又轻的紧裹胸部的托尼,这时准备上床睡觉时的装束,一种在古代叫做束胸的衣服。她的头发松散地披在背后和肩头。看到她,维尼奇乌斯的心脏加快了跳动,他开始责备她,怎么离开了那么长时间还没有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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