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欢生谈对象了。女方叫钱秋妹,二十八岁,车间主任爱人的表妹。见面之前,互换过照片。宋梅用觉得,照片里的女同志肩膀窄窄的,估计屁股也窄,不善生养。但她仍说:“挺好的闺女,面相看着蛮善的。”
欢生嬉笑道:“张主任说了,我和她条件般配,会成功的。”
宋梅用和欢生,与钱家三口见面吃饭,定在陕西路拐角上的安徽餐馆。钱秋妹果然臀部窄瘦,个头比宋梅用还矮。三十二码的高帮回力鞋,裤管底下露丁点儿白。小手小脚的钱秋妹,不怎么说话。同样小手小脚的钱家阿妈,叽喳了整顿饭。钱家阿爸闷头吃,连要三碗米饭。他筷子捏得过低了,仿佛在刻字。
饭后,钱家阿妈说:“孩子们自己轧轧马路。”杨欢生带钱秋妹去南京路。宋梅用独自坐车回家。逾数日,欢生告诉她,钱秋妹不想谈了。“真奇怪,明明聊得挺好的,嫌鄙我本人比照片丑吗?她又好看到哪里去,额角那么大块胎记,照片里侧着面孔,故意挡住了。”
车间主任过后透露,是宋梅用的口音坏了事,钱家听出她是苏北人。欢生回家来,朝老母亲发了一通火,宋梅用道:“哪能办,哪能办,我能替你做点啥。”
欢生闷声道:“啥都别做,越帮越乱。以前厂里填表格,籍贯我都写的江苏。这下倒好,全车间都晓得我是苏北人了。那天钱家说要和你吃饭,我蛮好说你病了,让阿哥去的。另外,我本想借那块天克诺手表戴戴,餐桌上胳膊一甩,手表一亮,啧啧。钱家看我派头大,没准就答应下来。可惜你舍不得。妹妹最重要,手表白白给她存着,我找媳妇的事就不重要。”
旬余,主任又找杨欢生,说钱秋妹同意跟他“再接触接触”。杨欢生回了家,说:“这次你要把手表给我戴戴了。”宋梅用问:“怎么那个女的突然又同意了。”欢生答:“主任说,小钱去他家做客,他跟他爱人讲了我很多好话。”“那要谢谢主任的,回头送点香烟去。”宋梅用拿出天克诺手表,用软布擦拭几遍,反复叮嘱儿子,戴在袖管里,不要擦花了。
杨欢生和钱秋妹,重新约会起来。多数是周日下午,约在人民公园门口。有时公园里转转,有时一前一后,走到大光明电影院。杨欢生买了票,选靠后的座位。待到开映,各自入场。影片将终时,俩人趁黑离场。一道吃碗面,或者小馄饨。再到外滩防汛墙边散步。
逢到节假日,杨欢生会请她吃排骨面,嘱咐服务员,排骨挑块大的。又加一道冷菜。他送她蛋白蛋糕和椒盐袜底酥。等面条上来的时候,她打开小方盒,取出一块蛋糕,说声“吃啦”。舌尖一舔,一勾,唇上染起一撮白。她悄无声息地笑起来。他也笑了,觉得她像一只小猫咪,让人想揉在手心里。
钱秋妹掏出手帕,抿了抿嘴。她说她家的手帕和毛巾,经常放在锅里煮。煮得又干净,又柔软。她给他摸了摸手帕,“是不是挺软的,香喷喷的。”俄顷,冷菜上来。方盘子里装了十几瓣皮蛋。杨欢生给她搛了一瓣,说:“我家皮蛋都切得跟狗啃似的,蛋黄是散了。”
钱秋妹笑了,“皮蛋得用棉纱线割,割出来整整齐齐,”她做了个手势,仿佛从齿缝里抽出一根莫须有的线,小指微微翘起,“皮蛋是有档次的菜,要用小碟子装,每碟三四瓣就好,这饭店也太土气了。”
杨欢生想象一爿爿皮蛋,在钱秋妹指间滑溜溜绽开。他还想象她帮他煮毛巾和手帕。他发现她耳朵长得好。轮廓窄薄,青筋浅显。耳朵上方拢着蓬松明亮的碎发,隐约散出蜂花檀香皂气味。她的胎记不再显得那么扎眼。
面条上来了。钱秋妹吃起东西来,像她的父亲,门牙一铡一铡,快起快落。未几,剩了一碗底油汤。杨欢生又点一碗。她推却着,接受了,“今天早上只吃过一点泡饭,所以肚皮饿了。”他惊讶于她胃口与身材的不相称,惊讶于初次见面时,她伪装得那么拘谨秀气。他愿意把它们当作优点。能吃的人,也能干活。会掩饰的人,做事有分寸。
杨欢生想起一个同事,被大家耻笑是“汤司令”。汤司令为了攒钱结婚,天天中午只花一分钱,在食堂买一碗汤,就着白米饭吃。杨欢生不会苛待自己。他将向杨战生和宋梅用借钱,甚至向王青华借。必须抢在战生前头结婚,家庭支持才会充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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