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梅用忽然怀孕了。杨仁道大喜,嘱她只管休息,免得伤了胎气。外头人人皆有饥色,宋梅用倒被养得白胖起来。
如期临盆,生了个儿子。大名杨战生,小名叫虎头。
杨仁道问:“为啥想到叫虎头?”
“因为他虎头虎脑啊。”
“我看是小头小脑吧。脑袋还没我拳头大,怪不得出娘胎容易。我妈以前讲,女人生孩子,就跟开闸放水一样。要么闸门不开,一旦开了,那是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的。想想到时候一堆小囡围着叫爸爸,简直做梦都笑出来。”
宋梅用也笑,“什么闸不闸的,也没见你妈当年生多少个。”
未几,宋梅用又怀一胎。翌年分娩,正值溽暑,空中警报不息,日本高射炮却哑着。美国飞机横贯而过,据说是去炸日本的。街边站满了人,朝天抻着脖颈。每过一架飞机,就如卵石击水,溅起一片欢呼。杨仁道在屋里,听得满面汗泪,低头对宋梅用说:“这个孩子,就叫欢生吧。”
欢生六月大,宋梅用又有了。此时已买不到大米。她顿顿喝六谷粉煮的稀粥,瘦得脸廓都变形了。门户上也不清净。忽而有日本喽啰,进店打秋风。忽而是本地流氓,谎称爱国游击队,挨家勒索。随后来了关东军,厚棉袄,皮帽子,被日本人引至闸北,四方游窜,抢东西,奸女人。杨仁道时或吓唬战生欢生,“不要再哭了,皮帽子们听到哭声,会把小孩抓走,烤了吃掉。”
未几,夫妻俩反复合计,决定暂时歇业,熬过风头。防空演习时安装的黑布窗帘,终日垂放着。有人敲门,一概不理。日子久了,杨仁道闲不住,便往外头跑,灌了满耳小道消息回来,讲与宋梅用。宋梅用听不得,“什么抗战建国,什么共产党国民党,什么重庆分子南京分子,我是一点儿不懂的。你别在外头乱听乱讲。清净日子不过,非得惹出事来。”杨仁道笑道:“你胆子忒小。咱们小老百姓的,能惹什么事。”宋梅用叹气,“我是能吃苦的人,不怕吃苦,只怕日子不安稳。我都想好了,肚皮里这个,索性叫平生,‘平平安安’的‘平’。”
宋梅用觉得,眼底下的日脚还算平安。欢生在吃奶,战生开始学走路,毛头已能帮忙洗晾尿布,看顾弟弟。孩子们瘦是瘦点,却也好手好脚。她每有闲暇,便跪在观音像前,求保佑,求消灾。求着求着,感怀起来,免不得叙叙故人旧事,仿佛观音是个热心的邻家阿姐。一日被杨仁道撞见,嗤笑道:“你怎么变得跟我妈当年似的。别神神道道了,世上从没什么菩萨神仙。”宋梅用霎时脸面赪红,“你这狗屁话,是从哪里听来的。”“张大脚说的,我觉得蛮有道理。你想啊,倘若蒋光榔头也求菩萨,日本人也求菩萨,这菩萨会让谁打胜仗呢。”宋梅用耳根和颈窝都烧烫起来,“屁话,屁话,还不闭嘴,给平生积点德吧。”又道,“张大脚长,张大脚短,那个张大脚有啥好,整天跟他出去混。我看他阴阳怪气的,对你也不是很起劲。就你不识相,保不准人家心里烦你呢。”杨仁道想了想,说:“他跟我哥当年有点像,矮矮壮壮的,我不知怎的,看见就想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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