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泛白时,宋没用梦醒似的,发现站在一地焦灰间。有人吵架。小姑怪嫂子抛弃老母亲。大嫂说,婆婆瘫了,抱不动,“我三个儿子都没了,剩着俩丫头,当然救丫头。都怪你哥,非把老娘接上来。他自己抽鸦片死了,你又嫁了,撂下个烂摊子给我。”“丫头们好手好脚,自己不会跑吗?可怜我妈跑不了,被你故意烧死。”“我烧死,我是火神爷吗?”宋没用听是蒋家的,瞥一眼,站远几步。无人围观,便吵乏了。姑嫂杵在原地,你拍我一记,我抓你一记,逐渐有气无力下去。
少时,前头喊:“救火车,救火车。”散落的人们,轰然围起来。租界消防车歪歪斜斜,被挤停了。有人将消防员往车外拉,“故意拖时间,都烧光了,还来什么来。”一个队长模样的大声道:“这里路太窄,地面又滑,开不进来。”众人纷纷道:“月前命令我们搬,月后就起火,这火倒是来得巧。”“你们不是说,这地是你们家的吗?烧了自己的地,怎么这样笃定。”“还说我们的草棚,违了什么土地法洋地法。你奶奶的,你们还是一泡脓水时,老子就住这里了。”“我们跟政府请过愿的,让给点时间,政府也没说啥。你们倒抖起来了,难不成比政府还大。”更有说:“这火是你们偷偷点的。”一时叫骂激愤,淹没了消防员的解释声。有人拿起竹竿。队长关车门。车子在竹竿和泥团的围攻中,往斜里一冲。人群稍被冲散,复又聚拢。
宋没用被推来搡去,耳朵里扎痛,浑身刀剐似的。她猫了腰,乱挤出去。忽听喊她名字。转身见母亲和哥哥,坐在半截竹架子前,脚边一堆被褥锅盆。宋没用啊呀一声,奔了过去。
母亲见她蓬着头,一脸灰,像个讨饭瓜子,心下嫌恶。待她跑近,兜头一掌,“早看到你了,钻来钻去,没头苍蝇似的。你爸你姐呢。”宋没用想起二姐,心里咯噔一下,怕被母亲怪罪,急急道:“不晓得呀,我去找。”
她在弄口找到父亲。他摊手摊脚的,斜倚在短垣边。衣服又被人剥走了。唤他,不动。地上散着酒罐碎片,还有黄鳝,细细的,沾了尘土。其中一条被咬掉半截。宋没用推他,他顺势一滑,仰倒在地。宋没用凑近了看他。忽有一滴泪水,落在他脸上。他撩起眼皮,瞩视良久,认出是女儿,伸手勾拢她。她额头抵住他胸膛,哭出声来。
少时,榔头嗄哑道:“好了,好了。”宋没用抹了泪,将他的一条胳膊,扛在自己后颈上。榔头试图站起,颤着两只膝盖,又往地上软。有邻人过来相帮,与宋没用一边一个,将他架直起来,“没用,你爸废了,身体喝坏了,脑子喝傻了。”榔头想骂他,没力气,耷拉着脑袋,往那人身上撞。那人以为榔头没站稳,掰过他的肩膀,“宋丫头,使劲啊。”一步一拖,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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