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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第1页)

蓝色破败病

1

经过一年多的折腾,第一批酒终于开始正式生产了。它像武早在那个东部酒厂里搞出来的所有名酒一样,有着漂亮的装潢。武早特别重视这一点,他为酒标等问题一度愁眉不展,设计者费了好大周折才算在他那儿勉强通过。因为以往的得意之作曾为他带来了长久的荣誉,他也许知道很难再超越自己了,只把所有的希望都抵押在这个新兴的酒厂上。结果他一次次陷入了深深的失望。可与他不同的是,我们所有人已经有点大喜过望了:我们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宏愿,办酒厂更多的是从经济上着眼。我们正因为没有酿酒专家的荣誉感,没有这方面的豪情壮志,结果也就造成了一场大错。

直到最后我们才明白:这一次错得有多么严重。武早已经陷入了深长的苦闷,甚至揪起了自己的头发——他把这个酒厂当成了自己特殊时期的作品,灵魂系在了上边;而且,也许他正在与自己角力,想借此作出至关重要的某种证明。

没有办法,这是他精心构思的一部分,甚至是全部,他在发起中年的冲刺,追逐一种完美。作为旁观者,其他人对这次成功只能抱有深刻的怀疑,注视的目光充满了悲悯。我和武早在一起时,发现他总要发火,没完没了地训斥跟在身后的那些人,技术员、厂长、几个车间主任、作业组长等等,都成了受气包。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话,常常堕入云里雾中,我想自己这一辈子也没法搞明白造酒的奥妙了。我越来越替这个酒厂的其他人感到惋惜和不好意思——武早对他们太凶了。有一天酒厂技术员把温度控制阀提高了0。5度,武早差一点把他的耳朵揪下来。技术员辩解说:

“你不是说温度高一点,酯化反应快吗?”

“你他妈的脑子里全是石头!”

他不好意思全骂出来,摊着手说给我也是说给那个技术员:温度越高酯化反应越快,这不错;不过温度到了临界点,再稍稍超过一点就会变质!

技术员在武早离开时对我讲:“在他手下没法干,一会儿让热,一会儿让冷,有时候温度很高了,他还让我们再提高两度;有时还让我们搞什么负二十八度以下。我们的条件根本达不到,是他自己在犯冷热病。酒搞坏了就推到我们头上,有了功劳全是他的。大胡子精也对我吹胡子瞪眼的,在他眼里武早不是人,是神。”

说到这里他觉得有点过了,可能意识到我就是武早最好的朋友吧,哭丧着脸闭了嘴巴。我想看一看从山区搞来的那些设备利用率是多少,问了问,他说连百分之五十都不到。我说那不是极大的浪费吗?技术员忍不住又扯到武早身上,说那家伙简直是个精神病,他能搞出什么好名堂来?“大胡子精太信任他了,厂长在他面前像孙子。就我一个人看出来了:这家伙是个神经病。”

我心里想你这小子可千万不要乱说,那样就糟了。我只问:“剩下的设备怎么办?”

“鬼知道……”

我们俩一边讲一边往前走,我极力向他表明:武早是一个特别的酿酒天才,而所有这样的人有时又都是那么一副奇奇怪怪的脾气、神经兮兮的。你应该多迁就他……技术员说:“本来也没什么,这个家伙动不动就对我瞪眼,总挑刺,有时候他咕哝半天我一句也听不明白。不开玩笑,这家伙可能真的是一个神经病。”

我不想把话题往这方面引,就问:“你们刚才讲的温度是怎么回事?”

“新酒经过冷冻滋味就会变得柔和。但是香味也会随着损失一些,因为香味在高温条件下生成得才快。这样冷热就要交互进行。最好是先热后冷,这样搞出来的酒就柔和醇厚,有一股老酒味儿。可是温度到底高到多少?低到多少?那全凭武早的兴趣了。一会儿高得受不了,一会儿又低得超出了常规。你让我们平时怎么掌握?”

我笑了,我想这大概武早是对的。我不明白,但我凭感觉那是一个非常微妙的过程,真的需要灵感。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技术员又抱怨说:“现在哪里还使橡木桶啊?他非让我们用橡木桶不可。你看我们把水泥高台抹起来了,里面还涂了树脂——这跟大酒厂一样啊,人家都是这样,可他偏偏不让用。他说除非万不得已,绝对不能用水泥高台。这样我们就得来来回回搬动橡木桶。这个家伙亲自动手做硫磺绳熏橡木桶——这些活儿还用他来做吗?他非坚持那样做不可,我们也没有办法。他就是这样一个怪东西,本身就犯冷热病,所以弄不巧才能酿出好酒来呀……”

他说着嘲讽地笑了,我也笑起来。

2

有几天武早怎么也不到酒厂里去了,躺在他的屋子里,仰面朝天待着。我跟他说话,他也没有多少兴致,只在那儿咕哝着。我走到他身边,他也不睬,没完没了地咕哝,那些话让我全然不解。我长时间待在他身边,无望地看着他……“……时间原来这样紧迫、这样紧迫。我误解了,我没有那样的能力。只好这样往下挨,一天一天……谁有钥匙打开这些门,一扇扇门……我找不到地方……就像一团丝,我会找到线头把它解开。乱成一团……什么都没有……你不要笑,你告诉我她在哪里——一位修士用玫瑰花瓣偷偷酿酒……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有谁把修士杀掉偷偷窃走了秘方,东方人?不……‘你到红灯区干什么啦?’‘我只是转了转。’‘你们都是谁?’我说有洛斯、查理、埃德蒙。‘你知道他们都是干什么的吗?’我知道,他们都是酿酒师。‘屁话!’‘真的是酿酒师。’‘你到洛斯家里去过夜、吃过饭吗?’‘对,我实际上是冲着那种玫瑰花酿成的酒去的……’‘你们喝了?’‘没有喝。我们只喝了索当。’‘你要小心。’‘我很小心,从来就很小心。’……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想不到归来会是这么一种情形。我简直要哭了。象兰,那天我像个孩子一样哭了。我想不到会这么惨。他们老要问:‘你到洛斯家里吃过饭吗?’我一遍遍回答:‘我去了。’象兰你相信我吗?老婆相信我……知道他们是嫉妒我,有了你,他们才对我这样苛刻……我多么爱你,只为你骄傲,也为你归来……那些谣言你从来没有信过吧?多么好的白兰地!它已经在橡木桶中待了十五年,现在的人急不可耐,所以就求助于密室。他们以为那样就有了陈年佳酿的风味。其实不是。永远不是。现在的酒永远只是一种‘现在’的气味。洛斯,你知道我有个多么美丽的娘们儿吗?她这会儿正在那里干一点见不得人的勾当……一切都完了……象兰!难道你真的要永远背叛我吗?那样我就会沦落民间……”

武早总算沉默了。我想他一定是疲劳了。我站起来,刚要蹑手蹑脚走开,他就喊:“回来,回来!”我站住了。我把他的手从脸上移开——他的脸上、眼角的皱纹那儿,晶亮晶亮……他握紧我的手:

“你能让象兰来一次葡萄园吗?”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明白她只是一剂止疼药,事后效果往往更加不妙。而且对我的朋友来说,他必须尽快适应失去象兰的生活,必须在葡萄园里过一种独身的、安定的日子。他应该离开她了,不要再中她的魔法了。可他一下下抖动我的手,那是一种催促。

我点点头。我知道在说谎。我不会去找象兰了。

3

拐子四哥连日跟我商量:“咱要不要请个医生?”我问:“那些精神病医生?”他望着我。他知道那些人对武早有害无益,而别的医生又无济于事……我们眼瞅着这个朋友躺在茅屋里,没有一点办法。他很少吃东西,可是依然精力充沛,晚上不睡觉,在屋里走来走去,再不就拍我的门,到我屋里咕咕哝哝说上半天。我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事情会变得越来越糟。但我在心里已经暗下决心:绝不能重新把他送到林泉去。

我想从现在起,自己将承担一切后果——这个人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他在这个世界上像我一样,真的是一个孤儿——孤儿与孤儿之间当有最大的责任、最深的默契。我将凭自己的顽强、凭我对一个人生命底层的理解深度,来悉心管理和照料这位兄长。我将好好照料他。

我告诉拐子四哥:尽量少去打扰他吧,让他一个人在那儿休息。

如果他走出屋子,我们就领他到葡萄园里。我想我们的葡萄园对他该是一剂好药。

可是武早最终也没有安静下来,因为正像他在胡言乱语中所预言的那样:酒厂真的出事了。最坏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葡萄酒得了破败病。

酒开始浑浊、沉淀,有的已经开始发生褪色的现象——酒明显地变了味儿,那个消瘦的酒厂技术员最后惶惶地跑来了,后面紧跟着大胡子精。拐子四哥不敢阻拦他们,他们直接奔到了武早的屋子里。

武早仰着脸,像没有看到来人。

技术员说:“老武,真得了破败病了!你赶紧去救救咱们的酒吧!”

武早大眼瞪着,失神地望向天花板。

大胡子精连连呼喊:“老武,老武快走吧!”

我和拐子四哥站在旁边,不知怎样才好。武早仍然无声地瞪着。我们都感到了某种绝望。后来我把大胡子精叫到旁边屋里,让他们先回去,我说他现在病得很厉害,顾不得这些了。等他的病稍好一点,我会陪他一起去。大胡子精急得搓手,也只得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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