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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1页)

记得来03所工作的第二年,这座大楼曾经有过一阵可怕的痉挛。好在很快就停止了。有人追查所谓针对瓷眼的各种“谣言”,甚至借核查辱骂瓷眼的匿名信为由,偷查了几十份人事档案。他们的矛头直指朱亚。当时我相信导师对这一切还不够敏感,因为他没有任何异样的表现,只是一声不响做每天的事情。这是一个多么奇特的人,长了一张肃穆的、颜色灰暗的脸,几乎每时每刻都沉迷于工作。也许他身上散射出的某种神秘力量击中了一些人,让他们恐惧。

当时我对03所的历史尚不清楚,也刚刚听说陶明教授其人,更不了解他、朱亚与瓷眼等人的纠葛。这笔账沉得太深了,对于一个年轻人而言它是那么陌生。谁有兴趣心事重重抚摸它的细部?可是舍此又怎么会理解今天?

那一次兴师动众表面上被制止,实际上一直未能中断,这是我从基地归来后才逐渐明白的。即使在朱亚率领勘察队进行最艰苦的野外作业、连连吐血的日子里,也仍旧有人在一定范围内搜罗编织他的罪状。那一次被制止的原因,黄湘的解释是所长想“饶恕”了;而真实的情况恰恰相反,是风声太大,太过分,引起了上边干涉。在这个过程中黄湘依旧是最活跃的人物之一。他后来谈到这些也很得意。记得有一次他来办公室闲聊,胖女人说:“查来查去,谁也没整着。”黄湘说:“你知道什么!不过是闲了搅一搅,让他难受……”几句话给我留下擦不掉的印迹。当我面对朱亚瘦削的面庞,心里就涌过难忍的疼痛。是的,对于他们来说,这只是一场残酷的游戏;而对于导师来说,却是一种可怕的磨损!

我永远记得,在03所,不止一个人手上沾了导师的血……那些日子里,几乎所有与导师来往密切的人都受到了刁难和不同程度的威胁。

今天这场游戏仍在持续,不同的是导师没有了。

与黄湘和处长冲突之后,一个早晨我与苏圆在楼梯上相遇。因为两次找她都没见,这时就加快步子走到她身边,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兴奋:“苏圆!我找过你……”

她继续往前,语气淡淡的:“有事吗?”

“……”我站下了。

她在二楼拐弯处停下,从高处望我。当她触碰到我的目光时,又把脸转开。我心中不知从哪儿泛起一股勇气,噔噔跑上几步。我的声音艰涩极了,但说得很清楚:“我想和你好好谈一次,有很多话要说……让我们约个时间吧!”

她抬起头。这时对面有一个人过来,她赶忙放低了声音:“再说。”走开了。

就是这天傍晚,黑脸秘书用欢快的语调给我下了一个电话通知:明天上班时间到某街某号办公室,有人要找我谈话。他的语气告诉我这是个很糟糕的事儿。但这种谈话是必须去的。我预料这是对勘探汇报的诘问,或顶多是与之有关的一些事情。

按时来到那个地方。屋内空空,只有一个条桌、几把椅子;在条桌对面几米远放了孤零零一把椅子——它让我看了不舒服。

又等了一刻钟,进来两个人:一男一女,都穿制服。他们把一个夹本砰地往桌上一放,坐下,根本不想打招呼,脸色阴沉。女的顶多二十岁,扎了毛刷刷辫,在中年男子点烟时,拔出自来水笔等待记录。男子瞥瞥我,问了姓名籍贯单位,民族甚至性别……这显然是一场审问。我拒绝回答。

他提问的方式很专业化:有时绕成一个陷阱,有时单刀直入。主要围绕如下问题:你曾多次在不同场合诽谤所领导生活作风腐败,证据是什么?你曾多次在不同场合说过,所领导的主要学术著作是剽窃,证据又是什么?

所有问题在03所都是公开的秘密……这不必回答,因为它隐藏杀机。如果答一句: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常常议论的事实啊!那么审问者就会立刻抓住话柄:“谁知道?谁议论过?”接下去将找不到一个人站出来,因为谁也不会承认。

更为阴险的是审问者直接让我拿出证据,这样我无论否定或肯定,都等于接受了一个前提:诽谤了瓷眼!

我不会在这种阴谋中低头。愿冥冥中的陶明和朱亚扼住那些丧心病狂者的喉咙!愿那只洁白的鹭鸟——此时早已化为冤死的厉鬼,扑向那些仍然逍遥人间的恶魔……我的藐视激怒了这个男人。他不停地拍桌子,把烟蒂踩灭,背着手在我身边转动。后来他终于忍不住,又喊来两人。他们把我推搡进旁边一个黑屋子:“什么时候考虑好了什么时候出来!狗东西……”

这间小屋有五六平方,一尺宽的小窗子镶了钢条。屋内有一张脏腻不堪的小床。虽然刚刚上午九点多钟,屋内已是黄昏光色。小床上那条渍了不知多少汗汁的蓝被子让人恶心,它使人想到这里待过各种各样的人。至于是否要在此过夜,这完全看他们肆虐的程度。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愿沾那张小床,就倚墙而立,闭着眼睛。脑子里一片模糊,什么也记不起。不知为什么,此刻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大束鲜艳逼人的月季花!我紧闭着眼睛,因为担心一睁眼它就消逝……想啊想啊,这一大蓬月季何等熟悉。想起来了,这是在导师最后日子里,一位匿名者献上的!

直到今天,在这间小屋里,我还固执地认为它是苏圆送的……身上热辣辣的,我开始低低呼唤她的名字。她的身影如此清晰完美地凸现。我从未这样急切地想见她,想在她耳边声声诉说。我需要她。我在这座城市,不,在这人世间真的没有一个亲人……最后我还记起了那次没有确定的约会。

门开了,中年男人进来。天已接近黄昏。“滚吧!到这里算一小段,明天接上——以后什么时候叫就什么时候来,直到你老实了为止……”

曲曲折折的街巷一直走到漆黑。天冷得出奇,春天又延迟了。回自己宿舍要乘五站汽车,可我只想走下去。路灯大多都毁坏了。来往的行人匆匆而过,他们当中没有一个熟人。我多次幻想自己的兄长会从夜色中一步迈出来,牵上我的手……不知走了多久,总算到了一个小窝——今夜如此地渴望归来。我拖着沉沉的步子上楼。走过一条短廊,倚在了绿色的门上——只是此刻我才恍然大悟,深深吃了一惊,额头立刻冒出汗来——我来到了苏圆的宿舍!

我犹豫着,心快要跳出胸膛了。门很快打开,苏圆“啊”了一声。她怔住了。“我……顺路走过……”

她好像点了点头。

她住在这么好的地方,我每看到一次都忍不住惊叹。一个人占据了两室一厅,而且铺了地毯。微弱的灯光;那套高级音响正放轻音乐。看来她用过饭了,屋内有淡淡的咖啡味儿。站在厅里,可以看到里间那张大床。多么好的床,上面铺了浅黄色的真丝床罩。

她坐在旁边,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她让我离开吗?没听清……我一直沉默。我这次只想说一点简单的、实在的,它类似男人深思熟虑之后的一个重大决定——虽然这只是一时冲动……沉默了一会儿,我抬头看着她:

“苏圆,我特意赶来,只想说一句:我非常非常喜欢你。这是真的;我总是想念你。我有点离不开你了……”

她一点也不惊讶。但我看到她低了头。

屋内一点声音也没有。音乐何时停了?

她在微微摇头。“不,苏圆!”我两手扳住她的肩膀。她的脸离我只有几公分。她一直看着我。我好像看到了一层若有若无的泪光。她把我的手扳开,然后抚弄起我的头发。她在上面吻了一下。我说:“不,我让你回答,你应该说点什么……”她的手停止了。她开始吻我。这一次她真的哭了。“……苏圆!我想让你嫁给我。我会爱护你——如果你愿意,跟我到平原上,再不就到我流浪过的大山里去……我们盖一座小屋。离开03所吧!真的!我今夜来说的就是这个……”

她不回答,只用接连不断的吻堵塞我的话。后来她伏在我的耳边,声音小得快要听不见了:“……什么都明白。真感谢你。不过我早就想告诉你,我们不会在一起——这是真的,是对你好。今夜我们要一块儿。天亮了再分手,把一切忘掉……”

“为什么?”

她环视这屋子:“你听到那些传说了吗?瓷眼有很多女人,也包括我……”

“我不信!”

“那你看到我住的这套房子,真的什么也没想过吗?你太迂了……”

我想去捂她的嘴巴,但两手一点力气也没有。

“你好好保护自己,小心点吧!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今夜之后就忘记吧,我也会忘记……”

我马上就要离开。我听到了自己的牙齿磕打声。这个夜晚真冷到了极点……我站起来了。

我以为她在分别的一刻会哭。没有,她微笑的眼睛里充满了宽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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