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怨你,是我自己找的。他说,金菊,我想明白了……你回去吧……
高马蹲在地上,双手捂住了头。
不……高马哥……她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膝盖,仰着脸说,哥……我铁了心了……就是拖着棍讨饭吃,我也跟着你!
三
太阳落下地,天上的颜色淡漠,黄麻的梢头上笼罩着稀薄的青气,透过这青气,他们看到了淡蓝色的天上出现了十几颗金光灿灿的星辰。
金菊脚崴了一下,身体随势倒下,她哼哼唧唧地说:
高马……我走不动了……
高马拽着她的胳膊,想把她拉起来。高马说:
快走,你爹和你哥会找人来抓咱们的!
我走不动啦……金菊哭着说。
高马松开她的胳膊,到周围转了转。
黄麻地里秋虫唧唧鸣叫,模模糊糊的狗叫声从遥远的村庄传来。
她迷迷瞪瞪地躺着,腿和脚又胀又痛。她听到高马说:
你放心睡吧,这片黄麻少说也有五千亩,除非他们到公安局里牵条狼狗来,否则找不到我们,你放心睡吧。
半夜时分,她醒了过来。睁眼就看到满天繁星,所有的星星都神秘地眨眼。一大滴一大滴的露珠沉重地落下去,打在那些脱落的枯黄黄麻叶片上,发出扑簌扑簌的声响。秋虫的鸣叫声更加响亮,好像有人在用竹片拨弄金属的琴弦。黄麻地里滚动着类似潮水涌流的沙沙声——她在很小时到北海去讨饭,曾在海滩上走过,那些舒缓的灰白色浪花舐着沙滩,发出神秘的沙沙声。她想起海上耸立着几块黑色的礁石,几片洁白的船帆漂在海上。好像动,又好像不动。她看海看得头晕了。她仰望着深蓝色的厚重天幕,竟发现它在旋转。躺着,躺在黄麻地里,她体验到了坐船的滋味。坐船一定也是这般滋味,她想。黄麻散发着苦涩的气味,返潮的土地也把腥气放上去。有两只夜游的鸟儿在半空中飞旋着,清晰的扇动翅膀的声响和怪声怪气的鸣叫,锋利箭镞般穿透缥缈的薄雾,下达到黄麻地里。她想翻个身,但身体异常沉重,腿和胳膊都是僵硬的。黄麻地里有许多细微的声音,好像无数神秘的小兽在跷腿蹑脚地行走,在黄麻的深处亮着一片又一片磷火般的眼睛。她感到了恐怖。
她用尽全力才爬起来,秋天的后半夜,凉气袭人,她的肢体被潮气侵袭,变得麻木不仁。她突然想到娘曾经说过,在野地里睡觉,遭到雾露的打击和地气的侵袭,会得麻风病。娘的脸在眼前晃动。她后悔了,没有了滚热的炕头,没有了老鼠跳梁的声音,没有了墙角上蟋蟀的啼叫,也听不到外屋里大哥的梦呓和二哥的呼噜,她六神无主。她现在最想的就是那个散发着烟灰味的热炕头。
白天的事涌上脑中的幕,过去的事也全都回忆了起来,她对夜恐怖对明天恐怖,她感到自己荒唐,她恨高马。
高马坐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眼睛习惯了黑暗,星光灿烂,黄麻的叶片和主秆上都反映着星的绿幽幽的光。她看到高马坐着,双臂放在屈起的膝盖上,头又放在双臂上。他一动不动,连喘息声都没有。他好像一块石头。她感到这个人现在离自己十分遥远。她感到自己十分孤单。而四周那些绿的眼睛正在步步逼近过来,连尖利的趾爪踩破枯叶的声音也大得震耳了。背后一片冰凉,那些毛茸茸的尖吻已经触着了脖子,她忍不住发出尖叫声。
高马猛地跳起来,像一只被打懵了的鸡一样转了两圈,黄麻欻欻啦啦地响着,一片细小活泼的绿色光点在他的身体周围闪烁着:
怎么啦?怎么啦?
这是个男人,不是一块冰冷的礁石。高马惊恐的询问声唤醒了她,她想。她感受到了他身上的热量,背后寒冷的浪潮催着她从地上弹跳起来,扑到了他的怀里。
哥……我怕……我冷……
金菊,别怕,别怕。
他的双臂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腰,他臂上的力量呼唤着她的肉体的记忆力。一年多前,他紧紧地搂着自己,那时候他的扎人的嘴巴就是这样扎在我的嘴上,然后我们就亲。现在,她却没了兴趣。她没有力量去响应他的嘴唇的召唤。他的唇是滚烫的,他的口腔里有股霉变蒜薹的味道。
她扭着僵直的脖颈,用意识拥抱着他。
我冷……我全身都麻了……
高马松开她,她的腿软软地塌下去。在晦暗的夜色里,他周身上下跳跃着绿色光点,一些圆的、椭圆的光点。高马从她刚才躺着的地方捡起了一件上衣,抖抖,连这件上衣上也是绿色的光点,它们溅出来,溅到黄麻上,就附着在那里,膨胀着,收缩着,一明一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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