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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1(第1页)

乔治城大学的语言学教授大卫·韦伯,已经让一大沓尚未评分的期末考卷给淹没了。在宏伟的希利厅里,他正大步走下一条陈旧发霉的后廊,要去找系主任希尔多·巴顿。通道很狭窄,照明不足,这里很少有学生知道,就算知道也不太会经过,由于他已经迟到了,所以决定走这条他早就发现的捷径。

他在学校里过得还算平顺。他的年度是由乔治城大学的学期来决定:第一学期开始于深冬,经过短暂的春天,到第二学期的期末考周时,已经是又热又湿的夏天了。但是在他体内有另一个自己,并不想过这种平静的生活,因为他曾为美国政府从事过秘密任务,而且跟他的前任训练员亚历山大·康克林是好朋友。

正当他走到一个转角前,突然听到一些刺耳的声音和嘲弄的笑声,接着墙上出现几个看来不怀好意的影子。

“王八蛋,我们要把你这亚洲鬼子的舌头给拔出来!”

韦伯把整叠考卷丢到一旁,迅速跑到转角边,看见三个身穿长大衣的年轻黑人站成半圆形,把一个亚洲人围在墙边。他们站的方式很特别,膝盖微微弯曲,上肢轻轻摆动,让整个身体看起来像是某种又钝又可怕的武器,随时准备攻击。他先认出了他们的猎物,正好是他最喜欢的学生荣格西·塞夫。

“王八蛋,”其中一人咆哮。这个人瘦而结实,看起来像只毒虫,脸上挂着大胆且不在乎的表情,“我们到这里,是要找些货来挡郎的。”

“挡郎是永远不嫌多的,”另一个脸颊上有老鹰刺青的人说。他的右手手指上戴着好几枚戒指,而他正边说话边来回翻转着一枚金色的。“还是你根本不知道挡郎是什么,亚洲佬?”

“对啊,亚洲佬,”毒虫瞪大眼睛说,“你看起来狗屁也不懂。”

“他还想阻止我们,”刺青男边说边倾身靠向荣格西,“哟,亚洲佬,你要怎么做,用他妈的功夫揍死我们吗?”

他们的笑声沙哑刺耳,一边作势要踢人,一边逼近荣格西,吓得他更往墙壁缩。

第三个黑人体格魁梧,肌肉发达,他从宽松的长大衣中抽出一根球棒。“好了,把你的手举起来,亚洲佬。我们要把你的关节打个稀巴烂。”他一手拿球棒甩在另一只手掌上,“你是要一起来,还是一根一根来?”

“哟,”毒虫喊着,“他可没得选。”他也抽出自己的球棒,慢慢靠近荣格西。

毒虫挥动球棒时,韦伯也采取了行动。他的动作很安静,而且由于他们一心只想着揍扁荣格西,所以根本不知道他就在身后。

他伸出左手,抓住快击中荣格西头部的球棒。韦伯右侧的刺青男见状,狠狠咒骂了几句,随即握拳挥出,让手指上发亮有尖角的戒指对准韦伯的肋骨。

就在此刻,韦伯脑中那个模糊阴暗的性格——伯恩的性格——突然出现,掌控了他的身体。韦伯用二头肌挡下刺青男挥来的一拳,接着马上向前,用手肘击中对方的胸骨,让他整个人倒地,痛得双手抱胸。

第三个混混身材比另两个高大,他也骂了几句脏话,然后丢掉球棒,拿出一把弹簧刀扑向韦伯。韦伯没有后退,反而往前进,对着他拿刀的手腕内侧,发出短而刺痛的一击。韦伯用左脚勾住他的脚踝,接着把他举起,重重摔到地上,痛得他在地上滚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想要爬走。

韦伯猛力一拉,把球棒从毒虫手中抽走。“你这个混账。”毒虫低声说,他不知嗑了什么药,使得瞳孔扩张,眼神无法集中焦点。他拿出一把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便宜货——瞄准了韦伯。

说时迟那时快,韦伯用球棒精准击中毒虫的眉心,痛得他大叫出来,整个人摇摇晃晃向后倒,手枪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听到打斗的吵闹声后,两名校警迅速来到现场。三个小混混急忙逃跑,其中两个扶着还在恍神的毒虫,两位校警擦过韦伯身旁,追着他们。小混混冲出后门,进入阳光下,校警也在后面紧跟着。

尽管校警出现,韦伯还是能感受到伯恩想追赶那些混混的热血在沸腾。这种欲望很快就从沉睡的意识中觉醒,而且马上掌握主控权。这是因为他自己也想这样吗?韦伯深呼吸,仿佛控制住了自己,然后转过身面对荣格西·塞夫。

“韦伯教授!”荣格西试着清清喉咙,“我不知道——”他似乎突然平静下来。他戴着一副眼镜,黑色的眼珠又大又圆。他的表情跟平常一样,看起来没什么情绪,不过韦伯看得出他的眼里充满了恐惧。

“没事了。”韦伯把手放到荣格西的肩膀上。没办法,他就是喜欢这个来自柬埔寨的难民。荣格西经历过很大的灾祸——他在战争中失去了所有家人。荣格西和韦伯都曾身处在一样的东南亚丛林中,尽管努力尝试,韦伯还是不能让自己脱离那个湿热的世界,就像反复发烧的情况一样,无法真正摆脱。因此他对荣格西有种认同感,就如一个醒着的人却同时在做梦一样。

“Loaksoksapbaeecheatay?”他用高棉语问,意思是“你还好吧?”

“我没事,教授,”荣格西用同样的语言回答,“可是我不……我是说,你怎么……”

“我们先去外面吧?”韦伯提议。虽然他已经迟到很久了,但他一点也不在乎。他捡起地上的弹簧刀和手枪,在检查枪的结构时,撞针便坏掉了。他把没用的手枪丢进垃圾桶,但把弹簧刀收进自己的口袋。

荣格西帮韦伯整理散落在通道转角的期末考卷,接着两人便不发一语,一起走过通道。愈靠近房子正门,人潮也愈多。韦伯知道他们之间的沉默是怎么回事:他们一起经历了这起暴力事件,而现在他们需要时间沉淀下来,让心情恢复正常。这本来是战争中才会有的情况,就像他们以前在丛林里一样,不过这种事现在发生在大都市的校园里,当然会令人觉得奇怪而不安。

他们走出通道,跟着一大群学生进了希利厅的正门。一走进去,在楼层中央,就可以看到乔治城大学的校徽闪烁着。绝大部分的学生都从旁边绕过去,因为有传言说只要从校徽下方走过,就永远不能毕业。荣格西正属于那大部分的学生之一,但韦伯却直接从下面走过,完全不在意这档子事。

他们走到外面,站在奶油色泽的阳光下,面对树木和旧四方院,呼吸着带有花朵嫩芽香味的空气。他们后面是宏伟的希利厅,正面的乔治亚式红砖构造看起来十分壮观,有十九世纪风格的轩窗跟石板屋顶,还有正中央两百英尺高的钟塔。

柬埔寨人转身面向韦伯。“教授,谢谢你。如果你没出现……”

“荣格西,”韦伯温和地说,“你想谈谈这件事吗?”

荣格西的眼珠是深色的,看不出里头在想些什么。“有什么好谈的?”

“我想那要看你愿意说什么。”

荣格西耸耸肩。“我没事的,韦伯教授。真的。我也不是第一次被叫得这么难听。”

韦伯站着看了荣格西好一会儿,他突然觉得很激动,几乎要流下泪来。他很想好好抱着这个男孩,告诉他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可是他知道,依照荣格西的佛家思想,这种举动是不被接受的。他不知道在荣格西堡垒般的外表下究竟在想些什么。韦伯看过很多像荣格西一样的人,在战争和种族歧视的阴影下,目睹了死亡、文明的衰败,以及大多数美国人无法体会的悲剧。他觉得荣格西就像他的亲人,沉痛的悲伤将他们联结在一起,他知道对方心里的伤口,永远也无法愈合。

他们之间存在着这种情感,虽然彼此都知道,却都没说出口。荣格西露出一种几近悲伤的微笑,对韦伯表示感谢,接着两人便道别了。

韦伯独自站在由学生与教职员构成的人潮中,但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尽管他竭尽所能,杰森·伯恩这个具攻击性的人格又再一次控制了他。他缓慢地深呼吸,集中精神,用莫瑞·潘诺夫——他的朋友,一位精神科医师——教他的方式,来压抑伯恩的性格。首先,他把注意力放在四周环境上:充满蓝色与金色的春天午后,四方院周围有灰色的石头与红色的砖块;学生的动作,女孩脸上的笑容,男孩发出的笑声,还有教授间热切的对话。他全神贯注看着所有事物的细节,让自己知道此时此刻身处何地,接着才将注意力放到内心世界。

几年前,他还在柬埔寨首都金边的驻外机关工作。那时他的妻子,不是现在的玛莉,而是一位叫黛欧的泰国女子。他们有两个小孩,分别叫约书亚跟阿莉莎,全家住在河岸边的一栋屋子里。当时美国与北越正在打仗,可是战火延伸到了柬埔寨境内。有天中午,他在工作时,一架战机飞到他家附近,当时他家人正在河里游泳,战机猛烈射击,把他们全杀光了。

韦伯痛苦到几乎发疯。最后,他逃出家园,离开金边,辗转到了西贡,成为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人。后来是亚历山大·康克林把悲痛、半疯狂的大卫·韦伯从西贡街上解救出来,并训练他成为顶尖的秘密探员。韦伯在西贡学会如何杀戮,并把对自己的憎恨释放出来,将愤怒加诸他人身上。那时康克林的小组中有名成员——一个性情凶狠的浪人,叫做杰森·伯恩——被发现原来是个间谍,而韦伯就是负责处决他的人。韦伯后来很厌恶伯恩这个身份,但事实上,这个身份却常是他的救命恩人。杰森·伯恩拯救韦伯的次数已经多到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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