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茂不信道不信佛,叫他不必抄经,抄《礼记》好了。这是皇帝钦赐的差事,翰林院的主官也得靠边站,有了上达天听的途径,那群经常“吊打”周琦的老翰林总该温和些了吧?
谢茂就是随口照拂前人,他私库里收了无数前朝书圣的真迹,还有当朝王梦珍、文荣两位老大人的大量墨宝,哪里看得起周琦那还算稚嫩的作品?倒是周琦古诗写得好,偶有佳作临世。
他随口吩咐一句,周琦却丝毫不敢怠慢。
这可是进呈御前的字作!
周琦回去就抄了两个多月,一个字写不好都要重新再来,这才拖延日久。
若说奉召见驾,也说得过去,确实是谢茂两个多月前,叫周琦抄好了《礼记》就送来。
可这奉召见驾也是分上下。若阁老来拜见,宫监进门通禀也罢了。区区一个周琦,宫人也敢为了他闯进来打搅谢茂与衣飞石亲热,这就让谢茂觉得很离谱了——高低尊卑都弄不清楚了么?
“叫周琦在偏殿等着,朕再见他。”
谢茂不会为此削了周琦脸面,这件事和周琦本也不相干。
他指着神色忐忑的小宫监,命令道:“拖出去打死。”
皇帝对待宫人素来宽和,轻易不会责罚迁怒,御前服侍的宫婢宫监对皇帝都十分敬爱折服,若说畏惧?那是真没有太多。这么多年来,有在御前砸了菜盘的,有在御前摔了茶杯子的,还有找错时间抹地,冷不丁遇见突然回宫的皇帝,不小心在御前倒了一滩水的……皇帝也只是笑笑,连板子都没赏下来过。
今日不过是小宫监不知内情,闯进来搅扰了皇帝与公爷亲热,为了这事就要杀人,把所有人都吓住了。年纪还小的宫监吓得面无人色,仍旧不敢闹出半点儿声音。在他瘫软地上之前,两个宫人将他双肘夹起,就要拖出去。
衣飞石也吓了一跳,这小东西擅闯太极殿确实莽撞了些,可皇帝也不是这么怒形于色的人。
“且慢动手。”
衣飞石将手上盘着的红柳枝放入浅口瓷盘,立刻就有宫人上前接手继续炙肉。
他在宫人捧来的银盆中洗了手,很熟练地上榻挨在谢茂身边,劝说道:“陛下息怒。”
“小孩子不懂事,教训几板子就开窍了。为些许小事杖杀宫人,他一条贱命不值钱,吓着前朝老臣可不划算。”
衣飞石说话一向很含蓄,暗指的分明是已然惊弓之鸟的长山王府,却只说“前朝老臣”。
池王妃请求削了世子王爵继承权的折子才上来,皇帝就发脾气杀了太极殿的宫奴,这不把池王妃吓死才怪了。
至于皇帝为什么杀人,衣飞石心知肚明。
自从年初皇帝当朝训斥他荒疏宫禁,罚了他两年俸禄之后,明面上年节赏赐王公大臣时,襄国公府就不再有圣宠优渥、独占鳌头的风光。其实,宫里颁赐给襄国公府的也不少,与京中各国公府持平,只是相比起从前的隆重厚赏,那一点儿并不微薄的赏赐就似断崖似下滑,十分惹眼。
平时看在衣飞石的情面上,宫里也会有事没事往长公主府放赏,吃的用的穿的玩的,三天两头就有天使拉着车子往长公主府跑,堪称京城一景。这一年来也彻底断了。
这种“不待见”持续了大半年,朝中都猜测襄国公是失了圣心。
往日谄媚衣飞石以达到讨好皇帝目的的官员全都老实了起来,连一向与衣飞石交好的各府也都不敢声张,与衣飞石保持低调交往,丝毫不敢惹眼。
就算有明眼人看出来皇帝对襄国公是明冷实热,圣宠丝毫不减,也没人敢蹦跶出来嚷嚷。
不管朝中如何,谢茂与衣飞石的日子还是照旧地过。
太极殿里上上下下服侍的宫人,都看得见皇帝与襄国公相处一如以往,皇帝对襄国公也没有半点儿不喜厌恶。有朱雨、银雷坐镇,谁又敢真的怠慢衣飞石了?
直到今日小太监往殿内闯进来——
这一股从前朝吹来的冷意,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渗入了后宫。
皇帝对周琦的破格提拔相当惹人遐思,转眼襄国公又“失宠”,恰好秦筝不在皇帝跟前,这没见识的小宫监就存了点谄媚讨好的心思,急吼吼地前来向皇帝禀告,新欢来了。
周琦刚刚殿试入朝时,衣飞石也能察觉到皇帝不同以往的“上心”。
谢茂其实是个非常念旧情的人,和周琦相伴的几十年时间不可能随着岁月流逝就消失,哪怕他对周琦半点儿也不牵肠挂肚,见了面,说话时还是带了点亲昵。
旁人或许察觉不到,衣飞石跟他在一起二十年了,当时就觉得皇帝对周琦不大寻常。
莫沙云曾来问过,是否要让周琦“意外”,意外身亡当然不行,意外摔成瘸子,意外瞎了眼睛,意外毁了容……这却是可以操作的。被衣飞石一脚踹出去三尺远,就不敢再来瞎出主意了。
所幸,此后皇帝也不曾召见周琦,更没有进一步的表示。
周琦在翰林院待了三年,在皇帝跟前没什么存在感,在朝中也没什么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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