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媒婆子无意中一连说下来的,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黄绣球当时听得“黄祸”两字,想:黄祸是我家一个远族,生平恃着衣顶,结交官役,惯行挟制于人。数年前很与通理意见不合,却已出外许久,并不在家,必然他恰才回来,遇着我那日之事,他便捕风吠日,搬出这场是非。不知通理可曾知道?万一通理不知,由这匪人播弄,不难闹到我家破人亡。我一家虽不足惜,岂不叫我这村子上,越发成了个黑暗世界?我便死也不能瞑目。想了许久,忽然心生一计,对那婆子笑道:“你既奉法行法,我也犯法知法,何敢多言?但方才你说的那位黄祸,正是我家族人,我向来最敬重他。前日我当家的还对我讲,晓得他同你处相识。可惜他出门未回,若是回来,早就托他到你处多多孝敬。求你看在他的面上,不必劳动张先生,反分了好些。如今想必他作客初回,理应我当家的先去拜候。官法瞒上不瞒下,可否请你密递一信与我当家的,或是请那黄祸到此处与我一谈?横竖我在你家,总逃不了,飞不去,料可放心无事。”媒婆听罢,说:“今晚不及,你总先挪进小屋子,歇过一宵,明日再让我看事行事罢。”
原来这黄祸居乡,惟利是图,无恶不作,虽是世传仕宦,本身也读过几年死节,年轻时便不习上流,胥吏公差,无不结纳,凡事一到他手,无不闯祸遭殃,所以他的老子代他改题一个“祸”字为名。他却后来生得个好儿子,叫做黄福,与黄绣球很共些事,这是后话慢表。
当下黄绣球闻得黄祸二字,猜度他既已回来,我的事被他所知,不论是否由他启衅发难,必须先牢笼了他才好。况且十有**,为其所害。我夫妇只当他出门在外,不曾想着,如今只恐通理亦竟未知。我不妨勾他见了面,窥察他的神气语意,如果事由他起,则紧铃解铃,原须一人;即不由他起,得了他,许些甜味儿,先不先就可晓得眼前的消息,这才是恶人有恶人的用处呢。故与媒婆说了那一番话。
那媒婆自是老奸巨猾,何肯轻信?到第二日,却私下叫人去请了黄祸过来,把黄绣球的事又问了一遍,方把黄绣球的话告诉了他。黄祸原只从黄绣球出门看会的那一天,恰才回家,也在人丛中,听得黄绣球放脚的一段新闻,便计上心来,趁着黄通理不知他已回,见风起浪,要从中发一注小财,仗着与衙门里的门上认识,进去说了一桩别的事,请门上打了一张门条,叫差役将黄绣球押发官媒,并未说什么女扮男装,亦未回禀本官。适值外间纷纷的谣言四起,拿人的差役只当为了谣言之事。及至黄通理要递诉呈,遇着张先生,张先生也只当为了谣言之事。其实那谣言不但官不晓得,连门上与宅门以内的人,一概不在意。却是黄祸又想出大题目来,撺掇门上,进了个间道出兵的计策。先使门上授意书办,将此案随堂发落,以显其欺官舞文的手段,给黄通理瞧着;然后将大题目加上去,做起大文章,合可铲完黄通理的家,至少也得数千金,各人分享用。此意就连张先生也不曾知道的,昨日暗地里通知官媒,嘱官媒收管好了,却亦未曾说及这些机关。今听得官媒反把黄绣球的话来说,一想:要先见黄绣球的面,即有多少碍着情分之处,再禁不住他当面哀哀哭哭,软了心肠,这事不就砸了吗?不如装做不知,不愿与闻为是。又转念一想:这事是我从中放的药线而制造机宜,门上却付托了张书办之手,万一张书办弄点手法,私下先吃一饱,我与门上两不得知,虽然事成之后,不免也要分他一宗大数,然而反挑他进个双分。如今他既有事,要耽搁两三天,趁此当日,黄绣球又要找到我,落得见了面,假惺惺的捞他一把,要个二三千,索性撇开了张书办,就此与门上一说,提些小分头,四面八方,点缀点缀,我与门上就分得一千八百。门上的说话权柄,可发可收,不怕张书办有什么纠葛。又但凭我的主意,门上没有不依。若是黄绣球不肯照我的意思答应,划算不上,仍可借着不敢多事,推托开去,有何不妙?
左思右想,才对那媒婆道:“这事我原想替他出点力,不过他家黄通理还不晓得我出门已回,多年不见的人,不好自去兜揽闲事。既这么着,我只算顺便来望望黄绣球,做个不知其事的样子,与他谈谈,有何不可?”那时媒婆便将黄祸引到小屋子外面,掇过一张交椅,让他坐下。
这黄绣球虽是与黄祸同族,却平素少见,声音面貌都不很熟悉。当下黄祸坐定后,与黄绣球寒暄叙述的话头,不必多赘。只听见黄绣球说道:“我这事,不论大伯子起先晓得不晓得,如今是明白了。据你大伯子,有个什么妙法?”黄祸道:“这事我前日方才略闻梗概,只因回家不多几天,诸务忙碌,尚未看见通理,今日偶然在这媒婆家门前走过,说你还这里,本来不便进来看你,承你的情,请我来详诉一切,不知你可同通理接洽过?”黄绣球道:“正是为了这个,最好请你屈尊,去寻着通理,一切便拜托你大伯子,惟命是听。昨今两日,想必我这事有了变动,所以通理隔断了消息。你去将我的话说知,通理一定也惟命是听的。”此是黄绣球要探听黄道理,这日何以不来,与其事何以变卦的生法,并非真马马糊糊,就惟命是听。黄祸却听了这四个字,就打到心坎地上,说:“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即刻到你家寻着通理,再来商量。”站起身便退出来,心想数年之中,不料通理的夫人,能如此出趟,看他说几句话,剪剪截截,很懂大局,倒是个爽利性情。只怕通理向来迂腐腾腾的,也慑于阃威,所以他许我惟命是听,拿得定通理也不敢不听他的命令。他家财虽是不多,凭着我的手势,弄他三四千,留他一两千,给他夫妇养老,就还不算丧尽良心了。所以拍拍胸膛,说:“诸事在我。”便如飞似的辞了媒婆出去。
那媒婆原不深知黄祸与黄绣球,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但知又人有财气进门,是不至落空的,登时同黄绣球又换一副脸嘴,却不好马上再叫黄绣球又搬到好屋子去,只到吃饭时送进一大碗洁白的饭,一小碗好吃的菜,借着请他吃饭,又松了手拷。
这个当口,忽听见有人敲门。开了进来,你道是谁?竟是张先生与黄通理来了。黄绣球一见通理,劈头一句便问:“你碰见黄祸没有?”通理还未觉得,张先生反似竖着耳朵,凝了凝神。这不知为着何事,且听下回再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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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议捐款张先生转圜 考决科黄通理应课
话说张先生起初原是受了门上之命,于中取事,其事由黄祸发端,原也晓得,但不晓得黄祸又有诡计,以为不过就是这么一件事情罢了。那知当晚本官一面在堂上发落,一面门上又有密示送至他家,说今晚黄绣球尽管不必到堂,尽管说任他的本夫具结取保,却是还要从缓才能开释,并不许他本夫再去探望。所以那晚未审之先,张先生还与黄通理说过“你令正也就要带来”的一句话,谁知后来竟无须带到,这是连张先生都不料的。张先生接了这个密示,不解所以,重新到房科里,要转告黄通理,已是不及;要再请门上的示,问个端的。门上又面说没有什么,不过再要一两天内,在本官面前凛清楚了就是。恰好张先生要到亲戚家应酬一两天,趁便就说:“书办本有点私事,如此正好。”出来即叫人通知黄通理,在略说得个事有变动,官媒家不必再去云云,并不知竟有个大大的变局在内。
次日午前动身往亲戚家之后,路上想起与黄通理在饭馆内谈得相契,曾说请他“放一百二十个心”,又说“早碰着我,这事就不会糟糕”,如今忽然翻变,连我都不知来由,岂不更叫黄通理惊疑?故此一到亲戚家贺过了喜,即便回转,不曾帮忙,这正是张先生所以名张开化的好处。却未曾料着,是黄祸已出了头。一回转来,便寻黄通理说知。黄通理正苦无法无门,便一同拉他,先来黄绣球处作个计较。猛然听黄绣球问及黄祸,耳朵一竖,心神一凝。待黄绣球一五一十的说来,张先生是默然不语。黄通理是诧异不迭。两人有两样神色,亦有两样意思:张先生的意思,不疑心黄祸在黄绣球身上,又起了眼,反疑心是黄祸在他身上,出了花头。与那门上说,他讲的钱,不止此数。所以门上明说没有别事,暗中实使我为难。我受了冤枉,还因此叫黄通理派我个办事不周,落了面子,好不可恨!那黄通理的意思,则为黄祸向来不是好人,这事原说虽从谣言而起,其中必另有一条蹊径,不想就是他回来与我作对。于是与黄绣球又各将各话,彼此说了一番,却碍着张先生与媒婆两人在旁,不能痛述。那张先生听此情形,动了个仗义不服的念头,正要发话,只见黄祸已闯然进内。不提防三人打了照面,三人又各有一时说不出的话,与那假周旋真惊惶的一段情景,且略去不表。
单说张先生,当时盘算了一会,把仗义不服的念头又生出和平完全的法子,对黄通理道:“你暂在此,我与黄祸出外料理去。”说罢,便邀了黄祸,要同到衙门里会那门上。黄祸始而不肯,继而想:仗着门上的交情,所怕何事?就同去面见。张先生将如何遇着黄祸,先行说明,然后委婉曲折,带问带说,低低的说道:“这事原是假公行私,既然过了堂,本官不追究,里头师爷不知道,若再回禀本官,画蛇添足,一查起来,彻底翻转,弄假成真,案子是无头的,人是私押的,赃是过了手的,而且是卖官诈赃,这些罪名,反比黄绣球的事闹得大了。爷们不肯承当,书办替爷们办事,可也承当不起,黄祸也岂能脱身?依书办的愚见,就仍照前日的数目了事。另有如此如此的好机会,凭在书办身上,大家再明走一条路,可使得么?”门上听了点首。黄祸听了,对着门上说:“这就甚好,内里有你,外面有我同张先生,快点办起来,使得使得。”张先生说:“如此我们就去了结这一桩事,立刻取了黄通理的保结,叫黄绣球出来。”门上答应道:“就是这样,不可含糊。”张先生即与黄祸仍到黄绣球处。不过两顿饭功夫,就办妥了。
看官们,将张先生当着黄祸与门上说的一席话,解了葛藤,明了心迹,是看得出来的。至于如此如此的那话,怎样叫黄祸与门上便欣然乐从,成个虎头蛇尾,只怕一时不懂。要说做书的叙事鹘突,不能不申说明白。原来张先生前两日在饭馆内听黄通理说,黄绣球怎样开通,怎样想发心做事,甚以为然,已将一线文明,输入脑气筋内,所以当时黄通理暗存了个借风使篷之意,张先生也暗存了个剑酬烈士之心。至此又因黄祸一番交涉,触发起来,想:黄祸无非是要弄钱,黄通理夫妇却喜在地方上创兴事业。这两日内,闻得本官正奉文要举办新政,什么警察,什么学堂,那经费出在那里,还不是向地方上捐集?现在捐款很为吃力,本官即捐廉为倡,还恐不能踊跃。这位本官,更是吝啬不过,难得有黄通理夫妇这样一种人,想办事而不可得。若与之一说叫他趁此机会,于学堂警察二者之中,随意择一自任,捐出三五千金,他力所优为,一定应允。有他这三五千,再捐别人,事就容易了,本官不必自挖腰包了,马上有人办事。既博得上司奖励,那款子除去创始的经费,随收随劝,上摊下分,自然也就不少。等到不够,或是重捐,或是中止,是极寻常的,不妨再作道理。这么一来,黄绣球有罪可免,黄通理有事可做,门上另有财可发,黄祸又有路可走,这是张先生起先盘算在胸,后来所说如此如此的话儿。
当下到黄绣球处,先说事已了结,随便将写的保结交付于我,人可出去。且不说及此事,黄祸也是不说起,只不免自居其功,像全是他的神力。黄通理与黄绣球莫明其忽难忽易之故,即赠了媒婆几番,托他雇一乘小轿,黄绣球坐了先回。张先生邀同黄祸,也随到黄通理家,才以地方上要举办警察学堂,劝他捐金任事的话,略略一说。黄通理闻之,欢喜欲狂,说:“这又真真应着祸者福所倚的一句话了,今日不及细谈,明日午间,仍奉请张先生与敝族黄祸,在那酒饭馆内面叙。”二人就少坐分辞而去。去时黄祸对张先生说:“凭着你了,你可要早点到的。”黄通理心下一疑,想:这有什么凭不凭的?等张先生去后,黄祸却独自回转,问黄通理道:“你意中想捐多少?闻得衙门里说捐得上万,可以详请项目奏保。我与你一家人,衙门里的门上,同我至好。你若先给个数目与我,好替你预为地步。公事虽不能跳过书办的手,却不用书办费心。况更不与刑房书办相干。故此张先生是用不着的,最好你有话对我讲,让我去托门上,吩咐礼房赶紧替你具呈。只须你认定数目,那款子不必说一定先要存库的呀。你懂得么?”黄通理听了,又恨又气一语不答,只说:“总总明日再谈罢。”送他出了门,这才与黄绣球休息下来。
想起黄祸的面目口脗,越见得前事是为他所害,曲折分明。可惜张先生不知他为小人,又拉扯了他,究竟不怕他什么。倒是以前要寻个做事的方针,无从下手。不料绣球他生病做梦,发心要同我一样,惹出这一场磨难。如今倒得着机会,我想毁家输财,以私财谋公益,也是一件极应该的事。但恐学堂、警察这两事的办法,也很难定夺,不难于发起举办,难在于切实完备。学堂要有造就人格的各种教育;警察要有捍卫地方的各种教育,我们不曾受过什么教育的影响,于这些上头,很有缺点,故临事虽放着一片热心,却将何术应付?想来真可惭愧。但事机所在,万无因难而退之理,自然要竭力鼓舞,正应着诸葛孔明所说“成败利钝,非能逆料”,且尽我义务而已。
黄通理这话原是对黄绣球讲的,那黄绣球心领神会,却不言语。你道为何?原来他受了两三天的委屈,沉思静观,越有一种义愤豪侠的原动力,摩荡于心。一面听,一面忖,反觉黄通理的话,有些模棱,不以为然;又无奈苦于无可发明,不能辩驳,遂似做了个息夫人。黄通理只当他是疲倦极了,岂知他那郁勃激烈的精神,引而未发,更是十分圆满。当下二人闲谈就寝。
次日料理些家事,打发照管门户、看顾孩子的人先后回去。未及午时,那黄祸便跑了来,瞎七瞎八讲个不了,定要问这学堂、警察的两宗事,认办那一门,认捐几何。黄通理被逼不达,说:“这事本官才奉文下来,还不知本官是怎样办法。大约那学堂,是由书院改做,管书院自有董事。本官必须先与董事商量,查明经费,拟好章程,或是要扩充规模,或仍照旧添改,均不可知。此时我冒冒失失,具呈认捐,不免事嫌搀越。且尽我的力量,也只恐捐得有限,怎能望那保举?”黄绣球眉头一皱,忽然说:“保举呢,总有可望,不过在多少上分个大小罢了。我们既是向来不与闻公事,什么事情都不会办。我的意思,不如我们送大伯子二百块钱,由大伯子自己再凑些,去捐为公款;或者图得个小小保举,那其间怎样办法,由官做主,大伯子也犯不着去管。这是我报补前日大伯子的情,不必同外人讲着。”黄通理听了,知是黄绣球要拿此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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