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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1页)

严酷无常的命运拨弄了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他仿佛遭到了神秘的诅咒,自幼就在忧患、疾病和苦难的重压下生活,心灵上流血的创伤未曾有一刻愈合过。他在茫茫人海中孤苦无告,好似满天星斗中的一颗孤星。看来,有一股怪异的、致命的毒气,像无形的、透明的云雾一般笼罩着他。他的父亲是穷乡僻壤的一名神父,一生乐天知命、逆来顺受。他酷肖父亲,也乐天知命、逆来顺受,因此久久没有觉察到灾祸,所以灾祸会接二连三地降到他其貌不扬、头发蓬乱的脑袋上,这全是那凶险、叵测的命运注定的。他在迅速地跌倒后,又慢慢地爬起来,又跌倒,又慢慢地爬起来,凭着他的勤奋,在茫茫的人生道路上,一根树枝一根树枝地、一颗沙粒一颗沙粒地修复了他的并不牢固的蚁穴。后来,他当上了神父,娶了一个贤惠漂亮的姑娘做妻子,生下一男一女,满以为否极泰来,从今往后就能跟人们一样过上安安稳稳的太平日子。他为此感激上帝,因为他作为一个东正教的教士,作为一个心无邪念的人,是真心实意地笃信上帝的。

不料在他过了六年的顺遂生活之后,到了第七年却祸从天降。那是七月的一个燠热的中午,村里的孩子都下河去洗澡,瓦西里神父的儿子也跟了去。这孩子也叫瓦西里,而且跟他父亲一样,皮肤黧黑,性情文静。谁知小瓦西里给活活淹死了。神父年轻的妻子跟村里人一起奔到河边,从此再也忘不掉人死之后的那种平常而又可怖的景象;忘不掉当时她心脏那种直往下坠的喑哑的跳动,似乎每跳一次之后,就要停止,不再跳动了;忘不掉那异乎寻常的、透明的空气,在这空气中浮动的都是平日见惯了的熟人的身影,可此刻却显得怪模怪样,仿佛双脚都离开了地面;忘不掉那断断续续的嘈杂的人声,人们讲出来的话就像涟漪一般在空气中荡漾开去,又渐渐淹没在新讲出来的话中。从此之后,她终身害怕阳光绚烂的白昼。当时她恍恍惚惚地看到了好些照满阳光的宽大的背,看到了好些光脚丫子牢牢地站在踩得狼藉一地的白菜中间,还看到了一件雪白明亮的东西不徐不疾地在拍动着羽翼,在这件东西的底部,滚动着孩子那圆圆的轻盈的身子,这身子对她来说,异常亲近,异常疏远,又异常陌生。直到很久之后,小瓦西里早已埋葬,他的坟头上也早已长满青草,神父的妻子还像天下一切丧子的母亲那样,不停地祈祷:“上帝啊,把我的生命拿去,换回我孩子的生命吧!”

没有多久,瓦西里神父一家老小只消见到那条被骄阳点燃了的如陷阱一般的河,就全都害怕起阳光绚烂的夏日来。每逢这种艳阳天,周围人人都在欢笑,连牲畜和田野也都喜形于色,唯独瓦西里神父一家却提心吊胆地望着神父的妻子,故意高谈阔论,强装笑颜,而她却懒懒地、没精打采地站起身来,两眼直愣愣地、古怪地逼视着家里的人,吓得他们不由自主地避开她的目光;然后,她神情恍惚地在屋里踱来踱去,找出一样样东西:钥匙、汤匙,或者茶杯。尽管家里人把一应日常用品尽可能放在显眼的地方,可她却仍然不停地寻觅着什么东西,而且随着欢乐、明亮的太阳渐渐升高,她寻觅得也越来越执拗,越来越焦灼。她走到丈夫跟前,把一只冰凉的手按到丈夫肩上,疑虑重重地问:

“瓦夏!瓦夏呢?”(1)

“亲爱的,有什么事儿?”瓦西里神父一边温顺地、心灰意冷地回答说,一边举起黝黑的手索索发抖地替她理了理散乱的头发。他的指甲好久没剪,里边积满了垢泥。她还很年轻漂亮,她那只按在丈夫家常穿的蹩脚长袍上的手,像是大理石的,又白又沉。丈夫问她:“亲爱的,你要什么?大概是要喝茶吧?你还没喝过茶吧?”

“瓦夏,瓦夏呢?”她又疑虑重重地追问道,把那只仿佛是多余的、无用的手从丈夫肩上放了下来,又到处去转悠、寻觅,而且越来越焦灼,越来越不安。

她寻遍了一间间无人拾掇的、凌乱的房间,由屋里走到了果园里,又由果园走到院子里,然后又回到屋里。太阳越升越高,透过树木,可以望到那条静静地流淌着的、温暖的河被阳光照得波光粼粼。她的女儿娜思佳用一只手紧紧揪住她的裙子,闷闷不乐地跟在她身后到处转悠。这小姑娘才只有六岁,可是脸蛋上的神情却严肃而忧郁,仿佛坎坷的前途已在她幼小的心灵上投下了阴影。她拼命迈动小脚,以跟上失魂落魄地迈着大步向前走去的母亲。她紧蹙着小小的眉头,不时若有所失地回过头去望着虽然熟悉、却神秘而诱人的果园,随后,没精打采地伸出那只空着的小手,悄悄地摘下一枚酸溜溜的醋栗果;尖利的刺把她的小手给扎破了。刺锋利得跟针一样,加上醋栗果又硬又酸,她心里更加难过了,真想学被遗弃的小狗崽子的样,汪汪地哀嚎一通。

太阳升至中天后,神父妻子把她卧室里的护窗板统统关紧,摸着黑一杯接一杯地灌酒,每杯酒里都注满了她对亡子椎心泣血的思念和追忆。她喝得醉醺醺的,一边哭泣,一边念叨,慢吞吞地,结结巴巴地,活像一个蹩脚的朗诵者在念一本佶屈聱牙的书。她翻来覆去地念叨着那个文静黝黑的小男孩怎样在世上生活过、欢笑过,而又死去了;她用唱歌一般动听、诗一般优美的词藻来再现那个小男孩的双眸、笑容和老气横秋的聪明话。“‘瓦夏,’我对他说,‘瓦夏,你干吗欺侮猫咪?乖孩子,不该欺侮猫咪。上帝告诫我们要怜恤一切生灵,小马、小猫、小鸡都应当怜恤。’可是他,我的宝贝疙瘩,却抬起亮晶晶的小眼睛,对我说:‘那么猫为什么不怜恤小鸽子呢?大鸽子孵出了好些小鸽子,可猫却把大鸽子吃了,那些小鸽子到处找呀,找呀,找它们的好妈妈。’”

瓦西里神父温顺地、心灰意冷地听着她念叨,而娜思佳则待在屋外,就坐在紧闭着的护窗板底下那片长满牛蒡、飞廉和荨麻的地上,玩着布娃娃。她的游戏每回都是:布娃娃犟头倔脑地不听话,她就处罚它,死命地拧它的手臂,拧它的腿,还用荨麻抽它。

瓦西里神父第一回见到妻子喝得酩酊大醉时,一看到她那挑衅的、激动的、苦中作乐的神情,就知道她这辈子将永远这么纵酒下去了。他不由自主地缩拢身子,莫名其妙地吃吃窃笑起来,一边搓着干枯、发烫的手。他久久地笑着,久久地搓着手,但终于醒悟过来,转过身去,背对着正在哀哀哭泣的妻子,竭力想忍住这不合时宜的笑,可还是忍不住,又偷偷地扑哧笑了一下,活像个小学生;但是他马上敛容不再嬉笑,上下颌紧抿得像是铁铸的,怎么也张不开来,面对着心烦意乱的妻子,他讲不出一句慰藉抚爱的话。后来,妻子睡着了,神父给她一连画过三个十字后,跑到果园去找娜思佳,可找到之后,却只是冷冷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就跑到田野里去了。

黑麦已经长得很高,神父在麦田中间的一条小路上走了很久,两眼望着脚下泛白的浮土,路上有的地方留着很深的鞋后跟印子和不知什么人的光脚丫的脚印,那些圆圆的脚印清晰得跟真脚一般无二。贴近路边的麦穗,不是被人掐得、就是被人踩得倒伏了下来,有的索性横在路中央,一串串麦粒给踩扁了,变成黑乎乎的颜色。

瓦西里神父在小路的拐弯处站停了下来。在他左右前后,长在纤细的麦秆上的沉甸甸的麦穗,如波浪起伏般地向四面八方涌去,一直涌向很远很远的地方;而在他头顶上,则是无涯无际的、热得发白了的天空,此外就空无一物了,没有树木,没有房舍,也没有人影。只有他一个人怅惘地、孤零零地置身在密密层层的麦穗中间,面对着火伞高张的天空。瓦西里神父举目望着苍天(他眼睛很小,眼窝深陷,眼珠漆黑如炭,被天上的烈焰照得炯炯生光),把两只手按在心口,想向苍天吁求什么。然而他那好似铁铸的上下颌却只是颤抖了几下,张不开来。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把牙齿咬得格格直响,终于使上下颌开启了,他的嘴巴随着这个好似在抽搐地打哈欠的动作,响亮而又清晰地对天喊道:

“我——信仰你。”

这声祈求的哀号疯狂得迹近于挑战,无声无臭地消失在广漠无垠的天空和密密层层的麦穗之中,没有激起一息回声。接着,他像是在驳斥什么人、狂热地说服什么人、警告什么人似的,又一次哀号说:

“我——信仰你。”

回到家里后,他又一根树枝一根树枝地修复他那被毁坏了的蚁穴:跑去查看牛奶挤得怎么样;亲自给愁眉苦脸的娜思佳梳理她那又长又硬的头发;然后不顾天色已晚,骑马赶到十俄里(2)外,去请县里的医生诊断他妻子的病情。医生给了他一小瓶药水。

谁都不喜欢瓦西里神父,无论是堂区的教徒还是本堂的神职人员都跟他格格不入。他主持弥撒很不像样,一无庄严的气氛。他嗓音干涩,吐字不清,忽而把祷文念得飞快,辅祭几乎都跟不上,忽而又莫名其妙地放慢速度。他并不贪财,可是在接受教徒捐赠的财物时,举止往往不得体,以致大家都认为他是个见钱眼开的财迷,全都在背后嗤笑他。远近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时乖命蹇,生活上碰到了一连串倒霉事,所以都嫌弃他、避开他,把在路上遇见他和跟他讲话视作是不吉利的事。十一月二十八日是他的命名日,他邀请许多客人来他家吃饭,由于他卑躬屈膝地苦苦求人家赏光,谁都不好意思当面谢绝。可是到了那天,如约前来的只有本堂的神职人员,教徒中的体面人物一个也没有来。这使他在神职人员面前丢尽了脸。不过最难过的还是他妻子,她从城里买来那么多酒菜,全白糟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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