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我们得啦!”
虽然,我们每一秒钟都在渐渐死去,但我们是永生的,恰如上帝一样。
那阵突然爆发的疯狂的愤怒和欢乐,终于过去。夜哭了,流出悔过的眼泪。它好像是一个患病的女人,一边深沉地叹息着,一边把湿淋淋的砂子呕吐到我们身上。我们变得像一群孩子,高高兴兴地原谅了它。我们笑了,笑它已变得精疲力竭、虚弱不堪。我们感到愉快,甚至那饿汉的号哭,在我们听起来都好像是美妙的歌声。我们以愉快和羡慕的心情看着那四个人,他们依然没完没了地跳着舞,忽而拥在一起,忽而又离散开来,步调从容地旋转着。
我们也都跟着成双成对地翩翩旋转着,跳起舞来。我这个麻风病人也找到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伴。这可真是多么欢乐,多么愉快啊!我拥抱住她,她笑了;她的牙齿洁白,面颊绯红绯红的,像是两朵玫瑰花。多么地快乐啊!
可是说什么也闹不清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欢乐地微微露出来的牙齿开始咔嚓嚓地响起来,接吻变得像喝醋一般,而且发出刺耳的尖叫;虽然在这尖叫声中欢乐之情犹存,但是我们已开始互相撕咬对方,把对方往死里打。我的这位长一副白牙齿的女伴,劈头盖脑地打我那病弱的脑袋,伸出十只尖利的手指,刺进我的胸膛,一直刺到我的心脏——她打我这个麻风病人,打我这个可怜的、如此可怜的麻风病人。这可要比那黑夜的愤怒和那墙的冷酷的大笑更加可怖。于是我,一个麻风病人,哭了,害怕得瑟瑟发抖;我背着大家,偷偷地去吻那卑鄙龌龊的墙脚,求它放我过去,就放我一个人过去,放我到那个世界去,那个不存在疯狂和互相残杀的世界去。但是,这卑鄙龌龊的墙竟然无动于衷,不肯放我过去。于是,我朝它啐了口唾沫,把拳头握得紧紧地打它。一边打,一边喊。
“大家都来看这个杀人犯!它正在嘲笑你们。”
但是我的嗓门很难听,带着鼻音,而且呼吸时总发出难闻的臭气,因此谁都不想听我这个麻风病人讲的话。
三
我们,我和另外那个麻风病人,又向前爬去。四周围仍是一片喧闹。那四个人仍默默地旋转着,抖掉身上的灰尘,舔着血淋淋的伤口。但我们疲倦了,我们感到痛苦,生活使得我们苦恼。我的同伴坐在地上,用肿胀的手均匀地敲着地面,带着难听的鼻音很快地说着:
“杀了我们得啦。杀了我们得啦。”
我们猛地一下站立起来,朝那四个人扑过去。但四个人连忙让开,我们只能看到他们的背脊。我们向这些背脊弯腰鞠躬,恳求说:
“把我们杀了吧。”
但是这些背脊既不动弹也不作声,恰似又一堵墙。看不到人的面孔,只看到既不动弹又不作声的背脊,真叫人害怕。
我的同伴离开了我。他终于看到了一张脸。这是第一张脸。这张脸同他的脸一样,溃烂而可怕。不过这是一张女人的脸。于是,他嘻嘻地笑着,弯着脖子围着她转个不停,扩散着身上的臭气。而她呢,低低地垂下脱光了睫毛的眼睛,微微启开凹陷进去的双唇,同样地朝他笑着。
他和她结婚了。刹那间,所有的脸都朝他俩转过去,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得连健康的身体都打战了,因为这对互相献殷勤的恋人实在太可笑了。连我这样一个麻风病人也跟着大笑起来:要知道,一个丑陋而又患病的人居然还结婚,这可是一桩蠢事。
“真是个傻瓜蛋,”我嘲笑他说,“你同她一起能干些什么?”
那麻风病人高傲地笑了笑,回答说:
“我们打算做砖头生意,买卖从墙上掉下来的砖头。”
“那么有了孩子怎么办?”
“我们就把孩子杀死。”
生出孩子来,为的是把他们杀死。真是多么愚蠢。不消多久,她就会对他变心——她的一双眼睛那么狡猾,一望而知心术不正。
四
他们——那个用前额撞墙的人和另一个给他帮忙的人,已经不再干这件事了。我爬到他们跟前,只见一个已经上吊,吊死在嵌进墙里的钩子上,可身上还有热气;另一个却在一旁低声地唱着欢快的歌谣。
“去,告诉那个饿汉。”我命令他说。他顺从地去了,一路上继续唱着歌。
我看到那饿汉从他坐着的那块石头上挣扎着站了起来。他跌跌撞撞,东摇西晃,用那双像针一般刺人的胳膊肘把所有的人推开,连爬带滚地到了墙跟前那个吊死的人正在晃荡的地方。他像一个小孩子似的兴高采烈地咧嘴笑着,牙齿磨得格格直响。但愿能吃到一小块腿肉!但他来晚了,其他一些强壮有力的人比他先到。他们相互抓着,咬着,蜂拥而来,把吊死者的尸体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啃着死者的脚和腿,煞是有味地嚼着,被啃的骨头咯吱吱地乱响。大家怎么也不让这个饿汉进到圈子里边去。于是,饿汉只得蹲下来,眼巴巴地瞧着别人吃,馋得直舔他那粗糙得像锉刀似的舌头,从他的空荡荡地张大着的嘴里,传出持续的号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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