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因为酗酒,丢掉了饭碗,失去了亲戚朋友,只好搬到地下室里,同小偷、妓女们住在一起,靠变卖最后的一点东西度日。
劳累的工作、内心的痛苦和伏特加酒,把他折磨得气息奄奄,全身没有一丝血色。死神已经像一只白天闭目养神、一到夜里就目光炯炯的灰色猛禽,紧紧守伺着他。死神白天躲藏在阴暗的角落里,晚上就悄悄地出来,久久地坐在他的床头,安安静静地、耐心地、顽强地坐着,直等到天明。拂晓最初一点亮光出现时,他就从被子下探出头来,脸色死白,一双眼睛像是受了伤害的野兽。房间里空空荡荡的,但他不像其他人,他不相信这种骗人的空虚。他疑虑重重地张望着各个角落,机灵地猛然朝背后瞥一眼,然后才用胳膊支起身子,仔细地、久久地凝视着那夜怎样随着黑暗渐渐地消散。而在这时,他看到了别的人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东西:一个灰色的、形态模糊的庞然大物摇摇晃晃地出现在他眼前,令人毛骨悚然。这是一个透明的庞然大物,笼罩了整个房间,它体内的一切仿佛只隔着层玻璃墙,毕露无遗。然而,现在他并不怕它,它正在离去,留下了冷彻骨髓的足迹。它要到下一个夜晚才来呢。
他又迷迷糊糊睡着了一会儿,做的梦荒诞而可怕。他梦见房间里一片煞白,白色的地板和白色的墙壁都被白光照得亮晶晶的,一条黑漆漆的蛇正从门缝里游进来。这蛇游着,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好像是在窃笑;它把又尖又扁的头贴到地板上,扭曲着身子,接着很快就游走,不知钻到哪儿去了,后来门缝中又露出蛇的扁平的黑鼻子,蛇身像一根黑色的条带伸展在地上。如此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又消失。有一次,他在梦中见到一件叫人开心的东西,于是笑了起来;但那笑声很古怪,又像是被压抑的号哭,又像是体内深处的某个地方在笑,又像是人已死去,躯壳已不能动弹,可灵魂却还在哭泣,叫人听了毛骨悚然。
渐渐地,他终于苏醒过来,听到了正在诞生的白昼的声音:过路人嘶哑的谈话声,远处开门的吱嘎声,看院人的扫帚扫除窗台上积雪的沙沙声,总之,他听到了大城市清晨醒来时的那种模糊不清的嘈杂声。而这时他最害怕的那件事也随之到来了:他无情地、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新的一天又要开始,自己过一会儿就得起身去为生活而斗争,而这是一种毫无胜利之望的斗争。
应当活下去。
他翻过身去,把背朝着亮光,一把抓过被子来蒙住脑袋,不让哪怕是一丝最微弱的光线照射到他眼睛里。他把整个身子缩成一小团,双腿抵住了下巴,就这样,像木头人似的躺着,不敢动一动,不敢把腿伸直。为了抵御地下室里的寒气,他把衣服像一座山似的压在自己身上,但他并不感到沉重,只觉得身体冰冷冰冷的。每听到一息象征生活的声音,他就觉得自己目标太大而又没有东西可以遮蔽。于是他把身子缩得更小,默默地呻吟着,但并不是用声音,也不是用思想呻吟;因为此时此刻,他害怕自己的声音,害怕自己的思想。他在祈求着什么人,别让白天到来,让他可以永远躺在这一大堆破布片下面,既不动弹也不思想,而以自己的全部意志去阻挡正在来临的白天,促使自己相信黑夜还在继续下去。这时他最希望的,就是有人从背后用手枪抵住他后脑勺上凹进去的地方,朝他开一枪。
可是白天还是来临了,它是遍及各地的,不可遏制的。它不容分说地召唤人们去生活,于是整个世界都开始动起来:人们开始说话、干活、思索。在地下室里,头一个醒来的是女房东玛特莲娜,她已经是个老婆子了,却有一个二十五岁的情夫。她先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后来又到希兹尼亚科夫房门口忙活着什么,把水桶碰得叮当乱响。希兹尼亚科夫感觉到她已近在咫尺,于是屏住呼吸,决定如果她叫唤他的话,一句也不理睬她。但她没有叫他就走开了。过了两个来小时,另外两个房客醒了,一个是妓女杜妮雅莎,另一个是老太婆的情夫阿勃拉姆·彼得罗维奇。后者虽然还年轻,但大家都这样尊敬地称呼他,因为他是个大胆、机灵的小偷,此外还在干些什么,不过人们只是有所猜疑,谁也没敢谈论过。希兹尼亚科夫最怕的就是这两个人醒来,因为他们俩有权要把他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们一醒来,就可以随随便便走进他屋来,坐在他的床沿上,用手捅他,勾起他思索,引他谈话。有一回他喝醉了酒,同杜妮雅莎不知怎的相好上了,还答应要娶她;虽然她当时只是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但真的以为他爱上了她,便处处庇护着他。这杜妮雅莎是个愚蠢、邋遢的姑娘,一身臭味儿,常常给抓进地段警察所里过夜。而同阿勃拉姆·彼得罗维奇呢,他们三天前还曾在一块儿喝得醉醺醺的,互相拥抱、亲吻,并发誓结为终身好友。
门口响起阿勃拉姆·彼得罗维奇生气勃勃的、爽朗的讲话声和他轻快的脚步声。这使希兹尼亚科夫害怕得愣住了,他期待着,忍不住出声地呻吟起来,于是益发感到害怕了。他们一起喝酒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两个人坐在一家小酒馆里,店堂里只有一盏灯,周围又昏又暗,黑压压的顾客们不知为什么都压低着声音说话,于是他们两个也一样悄声地交谈着。当时,阿勃拉姆·彼得罗维奇的脸色苍白而激动,怨天尤人地抱怨做小偷的艰难,并且不知为什么伸出一只手来,让他摸摸没有接合准的断指骨。希兹尼亚科夫吻了吻他,对他说:
“我喜欢小偷。他们都是勇敢的人。”他说着,就举杯同对方挽臂而饮,从此誓同手足,虽然他们之间早就以“你”相称了。(1)
“我也喜欢你。你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又谅解干我们这一行的哥儿们,”阿勃拉姆·彼得罗维奇回答说,“你看看我这只手:嗬,什么样的手啊!”
那只白白的手又伸到他眼前。这手以它的苍白而招人怜悯。希兹尼亚科夫当时突然若有所悟,只是现在已记不清所悟的是什么,而且也不可能再记起了。他当时吻着那只手,而阿勃拉姆·彼得罗维奇则自豪地嚷道:
“这就对啦,我的兄弟!我们宁肯死,也决不屈服!”
这以后,他就觉得天旋地转起来。他眼前一片混乱,人们叫着,嚷着,吹着口哨,灯光在跳动。当时,这是一种欢乐,而现在,当墙角落里躲藏着死神,而白天正从四面八方步步逼近,迫使你必须生活、必须行动、必须为着什么去斗争、必须有所祈求的时候,这使他感到痛苦,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害怕。
“你还睡着哪,老爷?”阿勃拉姆·彼得罗维奇在门外讥讽地问道,可是没有得到回答,便又加了一句,“好吧,睡你的去吧。”
阿勃拉姆·彼得罗维奇的熟人很多,都来找他。一整天,大门吱吱嘎嘎响个不停,不断传来低沉的谈话声。那门每响一次,希兹尼亚科夫都以为这是来找他,要把他带走;因此,他在被窝里愈缩愈紧,并久久地谛听着,分辨到底是谁在说话。他等待着,痛苦地、全身战栗地等待着;虽然世界上谁也不会到他这里来找他。
过去,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总之很久以前,他曾经有过一个妻子,但已经死了。在妻子去世前很久,他曾有过兄弟姐妹,而更早一些时候,还有过一位美好的、他称之为母亲的人,但形象已经依稀、模糊了。现在,他们都死了;也许,他们之中有的还活着,但也都已经消失在这茫茫无际的世界中,似同死了一般。他自己也很快就要死了——这一点,他很清楚。今天,他要是从卧榻上起来,两只脚将哆哆嗦嗦地站立不住,双手也将不听使唤,尽做一些奇怪的动作——这就是死。但在死来到之前还得活,而这一点,对于一个身无分文、患着病而且失去意志的人来说,实在是一项可怕的任务。因此,希兹尼亚科夫完全陷入绝望之中。他甩开盖在身上的被子,双手猛地朝身背后弯过去,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发出长长的呻吟;这呻吟仿佛是从数千个受折磨的胸膛中同时迸发出来的,所以听起来充满着难以容忍的、已经到了极限的痛苦。
“开门,魔鬼!”杜妮雅莎在门外一边叫,一边用拳头擂着门,“不然的话,我会把门砸烂的!”
希兹尼亚科夫哆哆嗦嗦地摇晃着身子,走到门口,把门打开,然后连忙退回去,几乎像摔倒似的躺回床上。梳好发结、搽了粉的杜妮雅莎紧挨着他坐下来,把他挤到了墙边上。她跷起二郎腿,神气活现地说:
“我给你带来了一条新闻。卡佳昨天把灵魂献给了上帝。”
“哪一个卡佳?”希兹尼亚科夫问道。他感到自己的舌头很笨重,不听使唤,好像这舌头根本不是他的。
“看你,忘了吧,”杜妮雅莎笑了,“就是在我们这儿住过的那个卡佳。她离开这儿才一个星期,你怎么就忘啦。”
“她死啦?”
“是啊,人人都要死的,她死啦。”
杜妮雅莎伸起一个短短的指头蘸了蘸唾沫,擦掉睫毛上的香粉。
“她为什么要死?”
“大家为什么要死,她也为什么要死。谁知道她为什么要死。我是昨天在咖啡馆里听说的。人家告诉我,卡佳死啦。”
“她生前你喜欢她吗?”
“当然喜欢她啦。这还用得着问!”
杜妮雅莎那双愚蠢的眼睛,呆呆地、淡漠地望着希兹尼亚科夫,一条肥胖的腿不停地摇晃着。她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好,只是竭力用那种含情的目光盯着躺在身边的人,以表示自己对他的爱;为此,她稍稍眯起一只眼睛,抿起厚厚的双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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