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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第1页)

田地的业主们有时到田地上来,业主的代理人来的次数更多。他们坐着门窗紧闭的小汽车来,用手指头摸摸干燥的土地,有时还用钻探机钻进地里去验验土质。那些门窗紧闭的小汽车顺着田野开来的时候,佃户们从他们那些被太阳晒得干巴巴的门前院子里不自在地望着。最后,业主方面的人把车子开进院子来,坐在车上,从摇下的车窗里跟人谈话。佃户方面的人在汽车旁边站一会儿,随即蹲在地上,找些枝条来在尘土里写下些什么。

妇女们站在敞开的门里向外看,孩子们站在她们背后—一些脑袋尖瘦的孩子,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只光脚叠在另一只光脚上,脚趾扭动着。妇女们和孩子们望着家里的男人们对业主方面的人谈话。他们默不作声。

业主方面的人有的很和气,因为他们憎恶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情;有的很生气,因为他们并不愿意残忍;有的很冷酷,因为他们早就体会到人要是不冷酷,就不能做业主。他们全都被一种大于他们自己的东西控制住了。他们对于那些驱策他们的数学,有人憎恶,有人害怕,也有人崇拜,因为那些数学可以使他们回避思想和感情。如果土地归什么银行或是什么公司所有,业主方面的人就说:“银行—或是公司—必须怎样—要想怎样—坚持要怎样—非怎样不可。”仿佛银行或公司是一个具有思想情感的怪物,已经把他们钳制住了似的。这些受钳制的人是不替银行或是公司负任何责任的,因为他们是人,是奴隶,而银行同时既是机器,又是主人。业主方面有一些人做了这种冷酷的、强有力的主人的奴隶,还觉得很得意。业主方面的人坐在汽车里解释着:“你们知道这土地不出庄稼。你们在这里苦干了很久了,天知道。”

蹲在地上的佃户方面的人点点头,感到惶惑,在尘沙里写出一些数字。是呀,他们知道,天也知道。只要不起风沙就好了。只要这尘沙在土地上待住,也许就不至于这么糟糕。

业主方面的人继续往下说,把话头渐渐转到本题:“你们也知道这土地越来越糟了。你们知道棉花对土地起了什么作用,它把土地弄坏了,吸干了地里的血。”

蹲着的人点点头—他们知道,天也知道。如果他们可以轮种各样的庄稼,那也许可以给土地输回血液吧。

“,现在来不及了。”于是业主方面的人把那比他们自己更强有力的怪物的行动和见解解释一番。一个人只要能吃饱,缴得出捐税,他就能保住土地,这是办得到的。

是的,在得不到收成、不得不向银行借钱那一天以前,这个人是可以这么维持下去的。

但是,你要知道,一个银行或是一个公司却不能这么办,因为它们是既不呼吸空气,也不吃肋条肉的。它们所呼吸的是利润,所吃的是资本的息金。如果它们得不到这个,它们就会死去,正如你呼吸不到空气,吃不到饭就会死去一样。这是可叹的事,但是事实却是如此,恰恰如此。

蹲着的男人们抬起眼睛来,想理解这个问题。“让我们凑合着对付下去不行吗?明年也许是个丰年。天知道明年棉花的收成会有多么好。况且还有打不完的仗—天知道棉花的市价会涨到多么高。人家不是用棉花做炸药、做军装吗?只要老打仗,棉花的价钱就会涨上天。明年也许会这样吧。”他们以探询的眼色抬头望着。

这一层我们是不能指望的。银行—这怪物非经常有盈利不可。它不能等待。它会死的。要知道租税老在不断地增加。如果这怪物停止发展,它就死了。它是不能停顿在一个限度之内的。

柔软的手指头开始轻敲着车窗的框子,粗硬的指头却紧捏着枝条,不自在地乱画。在佃户人家给太阳晒得干巴巴的门口,妇女们叹叹气,把两只脚调换了一下,将原来在下面的一只放在另一只上面,脚趾仍然在扭动着。一群狗走近业主的汽车去嗅一嗅,在四个轮胎上一一撒了尿。鸡在阳光照射的尘沙里躺着,抖一抖身上的羽毛,要把尘沙抖到皮肤上去,起沙浴的作用。小猪圈里的猪吃着肮脏的残剩的饲料,以怀疑的神情哼叫着。

蹲着的男人们又低下头来望着地上。“你们叫我们怎么办呢?收成我们不能再少分了—我们现在已经快要饿死了。孩子们老是吃不饱。我们浑身破破烂烂,穿不上衣服。如果不是左邻右舍都和我们一样,我们就不好意思去做礼拜了。”

最后,业主方面的人终于讲到了本题。租佃制度再也行不通了。一个人开一台拖拉机能代替十二三户人家。只要付给他一些工资,就可以得到全部收成。“我们只得这么办了。我们并不喜欢这么办。但是那怪物病了。那怪物出了毛病,不这么办就不行。”

“但是你们老种棉花,会把土地毁掉的。”

“我们也知道。我们要趁这地还没有完蛋之前,赶快种出棉花来。然后我们就把地卖掉。东部有好多人家想买些地呢。”

佃户方面的人惊恐地抬头望着。“可是我们怎么得了呢?我们靠什么吃饭呢?”

“你们非离开这地方不可。拖拉机要开进这院子里来了。”

现在,蹲着的男人们愤怒地站了起来。“从前爷爷占领这块地,他得把印第安人打死,把他们赶跑。爸爸出生在这里,他清除了野草,消灭了蛇。后来遇到荒年,他只得借些钱。接着我们又在这里出世了。在这道门里—我们的孩子就是在这里出世的。于是爸又只得去借点儿钱。结果土地归了银行,可是我们还留在这里,我们种出的东西,还可以分得一点儿。”

“这一切我们都知道。这并不是我们的事,而是银行的事,银行和人不一样。或者也可以说,有五万英亩地的业主,他也跟人不一样。这就是那个怪物了。”

“话倒是对的,”佃户方面的人大声说,“可这究竟是我们的地呀。地是我们量出来的,也是我们开垦出来的。我们在这地上出世,在这地上卖命,在这地上死去。即使地不济事,究竟还是我们的。在这里生,在这里死,在这里干活—所以这块地应该算是我们的。所有权应该以这些为凭,不应该凭着一张写着数字的文契。”

“对不起。这不怨我们,只怨那怪物。银行跟人是不一样的。”

“对,但是银行究竟也是人开的呀。”

“不,那你就弄错了—大错特错了。银行是跟人完全不同的一种东西。银行所做的事情,往往是银行里的人个个都讨厌的,而银行偏要这么做。银行这种东西是在人之上的,我告诉你吧,它是个怪物。人造出了银行,却又控制不住它。”

佃户们叫喊道:“为了这块地,爷爷消灭了印第安人,爸爸消灭了蛇。我们也许可以消灭银行—银行比印第安人和蛇都更可恶呢。我们为了保全我们的地,也许非起来斗争不可,像爸爸和爷爷那样干。”

于是业主方面的人动气了。“你们非走不可。”

“不过这是我们的地呀,”佃户方面的人叫喊道,“我们……”

“不,这地是归银行这怪物管理的。你们非走不可。”

“我们要像爷爷当初在印第安人来了的时候那样,拿起枪来。看你们怎么办!”

“哼—首先有警察,其次是军队。如果你们赖在这里,你们就是犯盗窃罪,如果你们杀了人赖在这里,你们就成了凶手。那怪物并不是人,可是它却能叫人做它所要做的事情。”

“可是如果我们走开,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呢?我们怎么去呢?我们没有钱呀。”

“对不起,”业主方面的人说道,“这银行,这五万英亩地的业主是不能负责的。你们所种的地并不是你们自己的。你们搬出了地界,也许可以在秋天摘摘棉花。你们也许可以领些救济金来过活。你们为什么不往西部去,到加利福尼亚去呢?那边有工作,天气也不冷。嗐,你们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一伸手就可以摘到橙子。经常有庄稼活给你们做。你们为什么不上那儿去呢?”说完,业主方面的人就开动汽车,一溜烟跑掉了。

佃户方面的人又蹲在地上,用枝条拨弄着尘沙,想着心事。他们晒黑了的脸是阴沉的,太阳熬炼过的眼睛是发亮的。妇女们从门口小心翼翼地移步到自己的男人身边,孩子们跟在妇女们后面,小心翼翼地悄悄走着,打算跑开。年纪大些的男孩子蹲在他们的父亲身边,因为这么一来,他们就显得像大人了。过了一会儿,妇女们问道:“他要怎么样?”

男人们抬起头来望了一会儿,他们的眼光显出一股沉痛的神情。“我们要滚蛋了。他们要派一台拖拉机和一个管理员来。像工厂一样。”

“我们上哪儿去呢?”妇女们问道。

“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

于是妇女们一声不响地赶快回到屋里去,还撵着孩子们在她们前面走。她们知道那么忧伤和烦恼的男人就是对自己心爱的人也是会发脾气的。所以她们便撇下了男人,让他们蹲在尘沙上盘算,想着心事。

过了一会儿,那些佃农朝四周张望了一下—看看十年前装置的那个抽水机,那上面有一个鹅颈形的把手,喷水管的嘴上有一些铁花;看一看那块杀过上千只鸡的砧板、放在棚舍里的手犁和挂在棚舍梁上的那只别致的摇篮。

屋子里,孩子们聚集在女人身边。“我们怎么办,妈?我们上哪儿去?”

妇女们说:“我们还不知道。出去玩玩吧。可是不要走近爸爸身边。如果你们到他身边去,他也许要打你们。”妇女们又继续工作了,可是她们却一直望着蹲在尘沙里想着心事、大伤脑筋的男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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