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娜的额头缝了足足四针之后,我们搭上第一班巴士,火速离开死气沉沉的康亚。在那个小镇,我们沿途走过低矮的庭院围墙、灰暗的建筑物,还有空无一树的大街,清楚感受到自己的脚底机械式地踩在人行道上。接下来前往的三个城镇,我倒还有些记忆:其一到处是烟囱,另一个全镇都喝扁豆汤,最后一个小镇品味糟透了。行经这三个小镇之后,巴士带我们驶向一个接一个城镇,睡在巴士上,然后在车上醒来,眼中的世界一片朦胧。我看见水泥早已崩塌的围墙,上面遗留着昔日艺术家年轻时的海报。我看见被洪水冲垮的桥梁,看见来自阿富汗的难民正在兜售像我拇指般大小的古兰经。除了嘉娜那一头披洩双肩的淡棕色秀发,我一定还见到其他景象,例如巴士站的一大群人、紫红山峦、光滑的塑胶告示板、活蹦乱跳的狗在后面追赶搭载我们出城的巴士、贫苦的小贩穿梭巴士间兜售他们的商品。在一个偏僻的休息站,嘉娜已经放弃寻找她所谓的“调查工作”的蛛丝马迹。她把向小贩买来的食物,诸如煮得硬邦邦的鸡蛋、肉饼、剥皮黄瓜,还有一些没有品牌的当地汽水,放在我俩的膝头。接着,清晨到来,然后夜幕低垂,再来是个多云的早晨,巴士更换了齿轮。接着愈来愈漆黑的夜晚降临,放在司机座位上方的荧幕,放射出廉价口红般的桃色光芒,嘉娜也开始说她的故事。
她与穆罕默德的“关系”(她是这么形容),始于一年半之前。她的印象里,隐约曾在塔斯奇斯拉馆一大群建筑系与机械系学生当中,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她第一次真正注意他,是在塔克辛一家饭店参加从德国回来亲戚的接风宴时。大约午夜时分,她的父母来到饭店大厅,柜台后方那个苍白、高大瘦削的男人,在她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可能是因为,我一时想不起来以前在哪里看过他。”嘉娜说着,又对我甜蜜一笑。但我知道,这个笑并不是因为我。
秋天开学后,她在塔斯奇斯拉馆的走廊再度看见他,他们很快便“坠入爱河”。两人一起漫步在伊斯坦堡街头,一起看电影,经常到学生福利社和餐厅报到。“起初我们没有聊太多。”嘉娜以不曾有的严肃语调解释。她说,不是因为穆罕默德太害羞,或不喜欢说话。随着认识愈久,以及两人共处的时光愈长,她愈发了解,这个人可能喜欢与别人打成一片,可能非常不屈不挠、固执、能言善道,甚至积极、有拼劲。“他的沉默来自内心的悲哀。”一天晚上,嘉娜这么对我说,她的目光只注视着巴士电视荧幕的警匪追逐场景,没有看我一眼。她的唇边漾起微笑,补充道:“都是来自悲伤。”荧幕上警车加速飞驰,一辆辆翻落桥面掉入河中,撞得稀烂,缠成一团。
嘉娜努力想解开他那哀伤的心结,曾经成功透入他悲痛心结背后的人生。一开始,穆罕默德曾提到,他的前生是另一个人,住在某个省分的某栋大宅邸。后来他渐渐不再畏惧,告诉嘉娜,他抛下了原来的人生,渴望新的人生;对他而言,过去已无关紧要。他曾经是别人,但他决心让自己成为另一个人。因为嘉娜只认识他的新身分,所以他告诫她,不要理会他的过去,只要认同他的新身分就好。他在追寻之旅中面临的恐怖人、事,都与他的前生无涉,而是热切追求的新人生里的一部分。在一个寒酸小镇的巴士站,我们友爱、甚至笑闹地讨论要搭哪一班巴士;我们坐在桌前,准备吃她从镇上一家被老鼠蹂躏的杂货店架上找来、起码放了十年的食物罐头;我们还在这镇上的老旧钟表修理店观察手表指针如何运转,在运动彩券商店满布灰尘的架上看到儿童连环画。在那个巴士总站,她告诉我:“那就是人生……他在那本书里遭遇的那个人生。”
因车祸巧遇的十九天来,这是我们第一次提到那本书。嘉娜告诉我,要让穆罕默德谈论那本书很难,让他论及抑郁不乐的原因,以及背弃的旧人生,难度一样大。他们沮丧地走在伊斯坦堡街头,或在博斯普鲁斯的餐馆喝茶,或者一起念书时,她要求看那本书,向他要那神奇的东西,但他只会严肃拒绝。穆罕默德告诉她,像她这样的女孩,竟然有意去想像炼狱、心痛与血光,根本大错特错,因为在那本书描绘的朦胧境界中,“死亡”、“爱”与“恐惧”借由受打压和失意的外表作为掩护,佩带枪械、冷若冰霜地像不幸的幽魂一样徘徊。
由于毅力惊人,加上多次对情人表达忧虑之情,嘉娜终于能够抚慰穆罕默德,不过程度有限。“或许他希望我去读那本书,把他从书中的魔法及恶毒本质中拯救出来。”嘉娜说:“毕竟,那时我已确定他对我的心意。”当我们的巴士停在平交道前耐心等待火车驶过时,她又补充:“或许,他无意识地期盼我们能一起进入那个人生;他心里的某个角落也许仍然认为,这么做行得通。”她像尖声驶过我家附近的火车头,喋喋不休地闲谈着。一长列箱型货车装满小麦、机械,还有碎玻璃,一列接着一列,从我们窗边通过,拉出的长长影子活像外国远道而来的密探和罪犯。
嘉娜与我不太谈及那本书对我们的影响力。那份影响力太强大,这点再明白不过,况且进行讨论绝对会让我这本书的内容,沦为闲聊和漫无目的的空谈。这本书要谈论的是,某些在我们两人的人生中都无庸置疑、占有不可或缺地位,并且明显存在我俩之间、基本如阳光和水的东西。为了回应书中涌现而映照在我们脸上的光芒,我们出发上路,借由自身本能的力量,企图在这条道路上前进,却不想弄清楚自己究竟要走向何方。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经常为了要搭哪辆巴士,吵得不可开交。举个例子,有一次,站方播报员透过扩音器,以金属般呕哑嘈杂的声音向候车室(在这样一个小镇,候车室还架了一个衣架,显得有点过头了)的乘客宣布巴士离开的时间和目的地,激起嘉娜上车的渴望;虽然我大力反对,最后还是屈服在她的要求下。另一次,我们跟随一个拎着塑胶手提箱的年轻人来到巴士候车道,走过他泪眼婆娑的母亲和老烟枪父亲身边,只因为那年轻人的身材与略微驼背的模样,使她想起穆罕默德。我们还跟着他上了这班标示“终点站土耳其航空”的巴士,随他途经三个城镇,越过两条污秽的小河,最后到达一处环绕着有刺铁丝网围篱、有座瞭望台的营房,围墙上方宣示:“快乐,就是身为土耳其人”。我们搭遍各式巴士,深入大草原中心,有时只因为嘉娜迷恋巴士车身的暗绿与赭红色彩;要不就是,你瞧!巴士侧边“疾风迅雷”标志的R字母尾端,随着车身震动加速会愈来愈细、变弯,像一道闪电。当我们抵达尘埃满布的小镇,在肮脏的巴士站与冷清的超市盘桓,证实嘉娜所谓的调查工作无疾而终,我会问她,为何我们要旅行,并提醒她,我从死去乘客身上偷来的钱已经愈来愈少。但是,我还是会假装自己正努力理解这桩调查工作中不合逻辑的逻辑。
我告诉嘉娜,在塔斯奇斯拉馆上课时,我曾经探出窗外,目睹穆罕默德中枪。她听了毫不讶异。根据她的说法,人生充满了明显、甚至有意的交集,有些鲁钝的笨蛋称其为“巧合”。穆罕默德遭枪击后不久,嘉娜发现对街经营汉堡店的家伙有不寻常的举动。她记得自己听到枪声,直觉东窗事发,奔向受伤倒地的穆罕默德。而在穆罕默德受伤的地点,随即出现一辆计程车,将他俩载往卡辛帕沙海军医院。如果换成别人,也许会认为这只是巧合,计程车司机选择那间医院,是因为刚从海军退伍,一切只是偶然。穆罕默德肩上的伤不严重,一、两天就可以出院。但是第二天早上,嘉娜到医院时,却发现他已经离开消失了。
“我去他工作的饭店,在塔斯奇斯拉馆略微查看了一下,还到他经常出入的地方,然后回家等他的电话,不过我知道这些都是白费工夫。”她冷静清楚地说,我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明白,他回去了,回到那个国度。打从那时开始,他就回到那本书的世界了。”
我是她追寻那个国度的“旅伴”;为了重新发掘那片乐土,我们要互相扶持。在寻找新人生的道路上,抱持“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的想法并没有错。我们是心灵伴侣,也是旅途良伴;我们给予对方无条件支持。玛丽与阿里只以两片镜片就能引燃营火,我们同样有创意。所以接下来几个星期,我们在夜车上比邻而坐,两人的身体摩擦碰撞。
一些夜里,在录影机播放的第二部影片以高八度的枪声和爆破的直升机告终许久,以及我们这些困倦憔悴的乘客启程梦周公许久之后,大家把性命交托死神定夺,巴士在蹒珊前进的车轮转动下,继续无休止的旅程。我总会在车子驶过渠沟或突然煞车时惊醒,认真、良久地凝视窗边的嘉娜那张婴儿般沉睡的容颜。她的头靠在卷起充作枕头的窗帘上,淡棕色秀发在枕上垄起一座甜美的小丘,继而陡降在她的香肩上。她修长的美丽手臂,有时像一对平行的柔弱树枝,碰触着我饥渴的膝头;有时她撑起一只手臂,好像多了第二个枕头,另一只手则优雅地扶在前一只手臂的肘部。当我仔细注视她的脸,看见仿佛有一抹痛楚令她皱眉。有时候,她淡棕色的眉毛在眉心纠蹙成结,前额写满疑虑,使我内心一凛。然后我会看见一抹光辉爬上她苍白的面容,开始幻想有个天鹅绒般柔软的美丽天堂,那里玫瑰盛开,日落时松鼠跳跃嬉闹,召唤我前往她颧骨和纤细喉头间的绝妙乐上;或者如果她低垂着头,秀发披散颈背,便呼唤我至那个触不着的部位。我会注视她脸上闪现的金色光辉;如果她在睡梦中甚至仅浅浅一笑,牵动饱满苍白、因经常咬唇时而轻启的双唇,我会告诉自己:虽然学校和书本都没教过,但是,噢,天使啊,看着这心爱的睡容,是多么甜蜜啊!
https://www.cwzww.com https://www.du8.org https://www.shuhuang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