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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第1页)

半筒酒下肚后,席间的气氛也热烈起来了,曾仕湖只觉得脑袋好像有点点迷糊,但是这种迷糊却让他感觉非常地舒服,脑细胞也像被注入兴奋剂,活跃了起来,让他觉得非常的愉悦,他站起来走几步,双脚也没有平时那么听使唤了,明明是想往正前跨,但却会偏向左或者右,地球引力也似乎减少了一半,走起路来腿上像装了弹簧,飘阿飘的,不在像平时那么四平八稳。而思维更是异常的清晰活跃,灵魂仿佛已经不再受躯体的束缚,不再受时间空间的限制,可以畅游四海,穿越古今……

想起未来的前程时,曾仕湖更是觉得豪情万丈:百里奚不就是五张羊皮换来的奴隶做到秦国宰相的么。韩信还受过胯下之辱呢?不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么?今天来山里砍半年树又算什么困难呢,连地球都还被自己踩在脚下呢……

“秋老板,你家就你一个人吗?你父母、老婆、小孩呢?”林振翔可能感觉怎么吃饭了秋老板的家人一个都没出现,壮着酒胆,也不管啥隐私不隐私就开口问了。

“弟啊,命不好哦!我今年36岁了,都还没娶到老婆,这辈子也基本上是没希望娶上了的。父亲前两年亡故了。母亲倒还在,但没跟我,跟着我妹妹,我妹妹就嫁在外面的桐树坪村。你看我这房子,平时也基本上没人住的,去年我还割油有半年住这里,但今年没割了,就空着了,我要么在镇上打牌就住镇上,要么就住桐树坪村我妹妹家。只有要回家办什么事才回这里,这个家倒变我的旅社了……”。秋老板倒也不以为意,很坦率的就和大家说出了他的家庭情况。

“你们山里经济条件不差啊,虽然谈不上很富,但也绝非缺衣少食那种,你看你们桐树坪村的田地,那么平整,目测应该有五六百亩,你们这里应该也就三十来户人家吧,平均每户的田地比我们外面的可多了一倍,就算只种一季,每年收的粮食也比我们那里要多。而且你们山里,那么多的杉树,松树,毛竹。随便卖一片杉木就几万甚至十几万,松木可以割油一天也有一两百,毛竹到冬天可以挖冬笋卖。还可以有大把的地方种上香菇,木耳,虽然交通不怎么方便,但也通车了呀,这些东西随便往外面卖都是大把的钱。怎么会娶不上媳妇呢?”林振翔有点不解的说道。

“有钱又怎样?是不愁吃穿呀,而且不怕说,我们山里赚钱还没你们外面的辛苦,就像你说的,什么东西往外面一卖都是钱。但又有什么用,你知道,这里连电都不通,就算是有些家庭买个小的发电机,装在山沟里,春夏水量充沛时倒是有电可以开电灯,一到秋冬没水也就没电了,而且即使有电,买个电视还得把电视的接收天线立两三里外的山顶上,不然只能看见满屏幕的星星。买个手机也是经常打不进的,打个电话也要跑山顶上。而且交通极为不便,秋冬都还好,经常有拖拉机出去可以坐车跟出去,如果胆子够大技术够好也可以买个摩托车开着进出,但一到春夏烂雨时节就死火了,想去外面买点什么急用的回来,要走八小时的路到绿木车站,才有班车搭到县城,还得在县城开个旅社住上一晚,不然赶不回来。你说,像你们外面村的姑娘怎么可能愿意嫁进来,我看再过几十年,我们这种村就要消失不见了的……”

“消失不见?”这四个字可把曾仕湖吓了一跳,想起了鲁迅《随感录三十八》里面的“灭绝”。鲁迅说:“灭绝”这句话,只能吓人,却不能吓倒自然。他是毫无情面:他看见有自向灭绝这条路走的民族,便请他们灭绝,毫不客气。”

但是眼前这个秋老板,和大多数的瑶族人,却都热情,豪爽,大方,好客!绝非鲁迅笔下昏乱欲“自向灭绝”之人,之民族。

曾仕湖读书时对几个瑶族同学也都颇有好感,跟他们接触知道这些瑶族人虽然性格憨直,也比较胆小,说话口音也特别“土”不好听。但都比较讲义气,而且经济条件较好都很大方。身上也绝无镇上同学那种特有的市井奸滑,和看别的地方同学那种特有的自以为是和高人一等。

曾仕湖感觉不解,便插话向秋老板问道:“即使交通不便,也还是会有少数的外村姑娘愿意嫁进来呀,而且你们也可以在几个瑶族村寨之间婚姻嫁娶呀,怎么会消失,危言耸听了吧?”

曾仕湖知道,就这大山里,方圆百里的地方,像桐树坪村这样的瑶族村寨还有:枫树坪村,黄麻寨,古进寨。瑶族人的婚姻嫁娶大多数是在这几个村寨之间。当然,也有少数嫁出去外面汉族村庄的。

“怎么不可能消失,我看是一定消失,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你说会有‘少数’外村姑娘嫁进来。什么少数,一个都没有。除了1974年这个小林他们林村嫁进来最后一个地主成分的姑娘之外,25年了,这四个村寨都还没嫁进来第二个外面村的。而嫁出去的呢,是一个接一个,这些瑶族姑娘一去到镇上读初中,基本上都是嫁外面不愿意再留家里招郎上门了,谁不愿意到通车通电,买东西方便的地方生活,就算穷点也可以从外家带点钱过去呀。所以村上的姑娘是只出不进,光棍自然是越来越多。就我们这个33户人口的桐树坪村,30岁以上还没结婚的就还有26个,几乎每户都有一个,说好听点叫做还没娶老婆的大龄青年,说难听点就是娶不到老婆的光棍了。”

“那以前为什么没这个问题呢,如果每代都有这么多光棍,那岂不……”曾仕湖不好意思把“绝了”二字说出来。

“其实还是一口饭的问题嘛,生活质量好坏的问题嘛”林振翔倒是看到了事物的本质,插话说:“以前这里交通不便,外面也交通不便呀,而且以前那么穷,就算你生活在县城又怎样,缺衣少穿,你去赶集有钱买东西吗?生产队的时候,外面做一天工分才值八毛钱,累一年下来分的谷子只够吃半年,又挨累又不得吃。所以听我爸说,1960大炼钢铁吃生产队食堂饭的时候。外面有多少姑娘托亲戚做媒抢着想嫁进来,嫁进来了就能保证自己不被饿死,甚至还可以周济外家人。我一个堂姑就是1960年嫁到枫树坪村的,那个姑爷足足比我姑要大十岁,但是我姑进来看男方房子的时候,看见人家家里楼上那么多的苞米,木薯,马上就愿意嫁了,也不管那姑爷长得咋样,是丑是俊。嫁妆就两担谷子五担木薯,你别小看这些,当年就是因为我叔公把我姑嫁进山得了这些嫁妆,所以家里一个人没被饿死。”

这段历史曾仕湖也是知道的,因为“半仙”兄1960年吃大食堂饭时已经8岁了,也经常跟他们讲述那段挨饿的经历。而曾仕湖的奶奶也是1960年时没饭吃,她食量大,活活饿到一身浮肿不在的……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嘛!就是二十年前,甚至十年前,我们山里的瑶人哪里会愁娶老婆,我爸那辈的男的可以挑着要。你知道当年我们桐树坪村号称什么吗?号称‘小台湾’。反正外面派来的汉族支书是没办法呆下来的,肯定会被挤走,所以只能挑村里的,村里的都是自己人,所以当年评“阶级成分”的时候,我们村家家的田差不多一样多,都是30来亩,所以个个都是“下中农。”外面任何的政治运动都波及不到我们这里,你们外面搞生产队集体田地,我们这里也搞生产队集体田地,但是整个生产队的田才几十亩,每家每户的“自留地”也有几十亩,家家都在搞“私捞”。也就是无人搞“私捞。”家家“走资”。也就是无人“走资”,反正你也“走资”我也“走资”。村民们你也别批我,我也别斗你。所以听说1960年的时候,外面饿死多少多少人,我们山里这几个村寨哪有人挨饿死啊,都还有红薯拿来养猪。那时候听我爸说外面是挨饿得厉害,反正村上家里有汉族亲戚的都进山来走亲了,说是走亲,那有走亲一住就几个月的呀,在外面被饿得受不了啦,山里有得吃还能吃饱,所以……还好那时候我们山里都不缺粮食,而且亲戚来也不会白吃住,都会帮干活。所以就算住上几个月也无所谓,只要他们那个生产队肯批他的假……”

“直到1990年之前,我们这里的男人都还不愁娶老婆的,你们也知道,你们汉人是“重男轻女”的,而我们瑶人却是“重女轻男。”女的要留在家招郎来上门,男的反倒要像嫁女一样去到别人家做上门女婿,小孩也是跟母亲姓,像我就是跟我妈姓。我爸是黄麻寨人,来这里上门的。只是到了1990年后,很多受你们汉族的风俗影响,也可以娶可以嫁,不一定要招郎来上门了。所以我们瑶人的男女比例一直都维持在一个比较平衡的位置,不会说男多女少,像我爸那代人,男的只要不傻不残,怎么可能没老婆,大把人家的闺女叫去她家做上门女婿,即使个别没找到合适的本族姑娘,还有大把的外面村的汉族姑娘想嫁进来呢。经济上也极为贫苦,仅仅有口饭吃饿不死而已。那个不想嫁进来,或者被招进来做个上门女婿。说句吹牛的话,当年想嫁进来的姑娘,绝对不比今天想嫁去县城找个拿工资吃铁饭碗的姑娘少。”

“秋老板,那这样说来这个严重的‘光棍’问题,是至少1990年之后才有得嘛。1990年之前,你们瑶族的姑娘基本上都还不会外嫁,那也能‘供应’你们这些年轻大后生啊,你1990年都26岁了,早到了可以娶老婆的年纪了呀……”曾仕湖当时因为年纪小,也不懂啥话该问啥话不该问,反正想到就问出口了。

秋老板笑了笑,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说:“我不是爱玩,不务正业嘛!年纪轻的时候是有大把机会的,20岁没到就有人叫我去上门了,那时候觉得自己还年轻,不想就这样困死在山里一辈子,就不同意。我16岁就跑出山经常在镇上瞎混,不然怎么会认识老孟(孟公明爸爸),那时候就跟他们一起玩了,打牌赌钱抽烟喝酒。有时候也从山里收点香菇,木耳出去卖,那时候连拖拉机路都还没有,全是靠爬山挑出去的,一次挑个七八十斤。所以只能收这些贵的轻的东西。也能赚点钱,但是都是左手赚到右手花掉,存不下来的。久而久之附近这几个村寨的人也都说我是个二流子,不学好,就不愿意给我做媒了,后来年纪越来越大,就更难了……”

“不过这个也是怪风水的,我们住这个地方不能建房子,住这里的三家人都不好。你看我家是这样。左边这家人呢,也是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子都18岁了,去山上砍树,树也不大,却不小心被树压死了。女去到镇上初中读书后,书都没读完就跟着一个高她两个年级的汉族同学,住到人家家里,当时结婚证都还打不下。现在这对夫妻还年轻,四十多岁,还能赚钱,可以住这里,如果以后老了估计也只能出去跟他女,只是不知道女婿会不会同意……

右边这家人,儿子女儿倒是都有,儿子是小的,20岁就去到枫树坪村上门去了。女儿是大的,今年都28了,还没招到个郎。也是个傻,见了谁不管比她大还是比她小都叫叔叔,我们天天叫她傻大妹。本来住的地方就山了,又这么傻,那里还招得到。哪怕是我这种我宁愿光棍我也不愿意要,不过活倒是会干,粗手粗脚的去砍柴一担能挑150斤……”

谈着谈着,众人的酒筒又都差不多都空了,秋老板很识时务的又帮大家筛满。曾仕湖只觉得头蛮摇了,但可能酒度数低,还没有醉,思维还是清晰的。他没想到来一趟山里砍树,认识个瑶族的“老板”,还能知道这么多的“知识。”这些可是学校里不会讲也听不到的。

但是对于秋老板讲的,他们这些瑶族的村庄会:“消失不见”,从逻辑推理上来讲,秋老板的话绝对没有危言耸听。道理很简单嘛:外面的姑娘不愿意嫁进来,里面的姑娘大一个嫁一个出去,即使少数没嫁出去,但总之是越来越少嘛!那男的娶不到老婆的光棍也只能是越来越多,或者有点本事的出去外面村庄做人家上门女婿咯……

虽然看到了问题,但曾仕湖想不出解决办法,就连是理论上的解决方案都完全没有:“此方程无解”。讨不到老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你总不能逼着外面姑娘嫁进大山里吧?搬出去住曾仕湖当然想过,但是就算你搬去县城买了房,那你在县城也没工作吃什么?土地山场所有的财产都在山里……

当然,令曾仕湖没想到的是,十多年后,曾仕湖当时认为完全无解的问题,让我们优秀的执政党和人民政府以一种很巧妙,很完美的方式解决了,“社会主义好”绝对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和台词……

当然,也产生一点点的后遗症,比如汉族瑶族通婚后生下的崽崽,根本就完全汉化,不再会讲瑶族语言,不再穿瑶族服装,不懂瑶族风俗……但是,这不正是伟大中华民族大融合的一个必经历程吗?至于那些个语言服装,如果觉得有价值,就让它变非物质文化遗产让少数专家去研究吧……

当然,这是后话。此时四人已经是在喝第二筒了,众人酒量上的差异也显露出来了,曾仕友和秋老板还好点,没有明显醉态,只是说话声音大点。林振翔连酒都还没喝完,人却像只瘟鸡了,头吊在那里,低过了裤裆,像睡着又还没睡着。叫他他就说:“嗯,嗯,别动我。”而曾仕湖喝到这个程度后呢,却觉得自己像打了鸡血那么兴奋,觉得什么困难都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世界也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胸中大有:“我欲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豪情壮志……

第二筒又喝完后,秋老板也明显进入状态了,放声大唱“一道道水来一道道山,队伍出发要上前线……”

曾仕湖更是放荡形骸,拿出他随身带着的耳机,打开外放,两手随着音乐的节奏打着拍子,围着火边跳边唱: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历尽苦难痴心不改,少年壮志不言愁。

金色盾牌,热血铸就。危难之处显身手,显身手,为了母亲的微笑,为了大地的丰收。峥嵘岁月何惧风流……”

直到n年之后曾仕湖还记得,那晚上他是边哭边唱的,因为第二天清醒起来,衣领衣袖都还有明显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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