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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第1页)

涂自强赶乘最早一班长途汽车回老家。出来三年多,居然一次也没回去。他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就是省钱省钱省钱。为了省钱,他似乎什么都肯做。一直觉得,省钱就是孝敬爹妈,就是能自己靠自己读完大学,就是没有爹妈的资助自己也能过得好。掰着指头数,同学中没几个像他这样的。他就是想为那些贫穷而自强的同学做个样子。

但是现在,他坐到了车上,车轮朝着他的家飞速旋转。凛冽的寒风在窗外刮得呼呼响,像极山缝里呼啸而过的声音。此一刻,他才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想家。想他那个山坳里的小村庄,想他辛苦一生的爹妈。甚至,他连采药都想了。记得他们相好的时候,最喜欢畅想他们的未来。曾经还对采药说,将来一定要和她一起手拉着手逛汉口,就像真正的城里人那样。而现在,他人到了城市,且在这里住了三年,但他却没有去过汉口。因为他的生活里根本就没有同他手拉手的人。采药说,这是她的个人悲伤。涂自强想,这恐怕也是我的个人悲伤吧?

路途很长,足够涂自强想一路。考研一事业已抛至云霄之外,在他思绪不到处鬼魂式游荡。而他的胡思乱想中,纠缠最凶狠的却是他的悔意。他不敢想父亲会有什么事,他根本不相信这些。他走的时候,父亲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站在板栗树下,一直望着他。三年来,父亲的目光,从未出现。而这一刻,却在眼前显现,像浮雕一样,越来越清晰。涂自强自责地想,难道省钱比父亲还重要?钱能买到同爹妈的见面?能买到爹妈想我和我想他们?能买到爹妈见儿子的欢喜以及他们在村里的自豪?

长途车进了县境,还没抵县城,涂自强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讲电话的人没有介绍他是谁,只是说,没到家吧?先别回去,直接上县医院。涂自强的心怦怦地跳,他说,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那人说,来了就知道。然后就挂了。

这时的涂自强很是慌乱,但他什么都不愿意细想,更不愿意猜测。他只是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哪有什么事?山里人就喜欢把芝麻大点看得天样大。没有战争又不闹土匪,一个山坳里,能有多大的事?

但实际上涂自强见到的是比他的任何想象都要大的事。那也是他最不想见甚至全然不敢去想的场景:他的父亲躺在医院的一个角落。泛黄的白布单罩住了他的面孔。他的母亲铁青着脸坐在旁边。村长和他的老婆正在劝着她。村长说,你就哭出声吧,哭出来人舒服一点。

涂自强的母亲说,我为什么要哭他?他这个没出息的,活着不好,偏要去死。他这一走,我儿心里该有多委屈?

涂自强只觉得自己的血往脑门上冲。他冲过去叫道,咋回事?这是咋回事?我爸呢?为什么?没有人回答他。他转身扑到他父亲的身上,意欲掀开白布单确认一下,那里躺着的人,是不是他的父亲。

村长一把抓住他。村长说,强伢,那是你爹。你别看了,已经罩上布了,别惊扰他。你是大学生,关键时候头脑要清醒,先照顾下你妈吧。

涂自强这一刻才知道,自己从此没父亲了。他蹲下身,一边哭,一边跪到母亲跟前说,这是咋回事呀?我走时爸还好好的。早知道这样,我上个什么大学呀。

母亲说,你说啥瞎话哩!哪能不上大学?这是他的命。

晚间,县里派了辆卡车,村里又来了几个乡亲,帮着把涂自强的父亲抬上了车。涂自强和母亲相依偎着坐在父亲的身旁。卡车上破旧的帆布篷在寒风里呼啦啦响。父亲的遗体被白色的布单裹着。车上原是装了红砖的,白布上便蹭了不少红色。车向山里驶去,大车灯划破了前方的黑暗。熟悉的回乡路在涂自强眼里格外陌生。他从没以如此方式回过家。这一切都给他一种不真实感。他努力地想让自己清醒,却依然觉得懵懂万分。

风几近刺骨。车颠簸着朝家里行进。母亲身子晃来晃去,却一直没有停嘴。母亲说,村里修路,原本是经过卢家的地。可他们卢家在县城里有人,硬让人给改了线,就变成从咱家坟地经过。也没见人上家里说一声,就给平没了。等你爹知晓,路都修到十几里远去。你爹急了,找修路的。修路的说他们按图纸开挖哩。荒郊野外,无主坟多得是,哪里顾这个?你爹又上卢家理论。他们卢家根本不承认有这事。且跟你爹吵,说你家坟地那风水也够晦气,四个孩子没了三个,尸首都见不着,平了也就平了,没准还转个运。你爹嘴蠢,哪里说得过他们?再去找村长,村长说是村里早贴了告示,通知迁坟,你们咋不看?告示贴在几个大村里,咱这坳里,又隔着山梁子,怎么看得见?你爹气不过,到镇上找领导。领导说,国家修路事大,还是你家坟地事大?已经平了,难不成把骨头找回来?你爹找不着说理的地儿,气得吐血,第二天就爬不起来。我也顾不得坟不坟的,拉着车先卖了猪,用那钱带他去医院看病。镇医生说得去县上。我又拉着他去到县里。县里医院这也要查那也要查,不带药,光这查的费就把咱卖猪的钱花没了。查完说是最好住院,到那窗口,又说要交大笔的钱才成。你爹他再也不肯见医生,死活要回家。他知道,咱衣袋里根本没了钱呀。我找医生开了一点药回来,他就这样一直在家躺着,怎么躺都缓不过劲。这病了也有好一阵,不想跟你说,怕扰了你学习。这几天,寒得厉害,他的病立马见重,夜里尽说胡话,说祖宗不饶过他,要鞭他九十九天。我慌了,找你四爹爹。四爹爹说,人比啥都要紧,还是想法子弄钱进医院吧。我一想,是这个话,人要紧哩。慌得又四下借钱。村里人,哪家富?哪有人借得出?我只好上我娘家去。走前,他说,你这样借,我儿将来咋还得起?我没理他。结果回来就不见他人。忙求着村里人帮忙寻。结果……结果,在新开的路边找到了,那原是他爹娘的埋骨地。他趴在那里,浑身冰凉透了。村里乡亲赶死赶活送他到医院,没进门,人就没了。你说这老东西怎么能这么死心眼呢?不就是个坟吗?死人能比活人重要?我儿大学马上读完,眼见着可以带爹妈住城里享福,他却没了命。这样的风水要它作什么呀!

母亲的话比风更像刀子割着涂自强的心。涂自强自小在家来来去去,很少与父亲交流。父亲言语寡,成天闷头不语,令人觉得他的存在一如不存在。现在父亲真的不在了,涂自强竟有塌天之恍然。父亲或许就是那个替你撑着天却并不让你知道是他在替你撑着的人。

涂自强这么想着,禁不住靠在摇晃的母亲身上放声大哭。母亲说,我儿呀,人死都死了,哭不回来的。这没出息的老鬼,我都不想哭他。

涂自强说,爸病了这么久,你们怎么不告诉我呢?我这个儿子真该死呀。

母亲说,快别说这晦气话。我说给你打电话哩。你爸说你学习紧,别给你添乱。

涂自强说,爸是怕我负担太重。怕我压不住。

母亲说,你知道就好。知道心里的念想就会长久。

涂自强想,那是当然的。

父亲就葬在了屋后的坡上。隔着窗,远远能看到坟地边一株银杏树。涂自强在回家的路上,受了凉,一直咳嗽不停,这原本是他中学时留下的病,没好好治,根子一直没断。他习惯了,母亲也习惯了。安葬父亲后,家里满处都是他的咳咳声。他不想说话,只想为父亲或是为母亲和自己做点什么。有天到地里,看到了这棵银杏。原本它就是父亲当年所栽。涂自强突然起念,便忙了一整天,将这株树移到父亲的坟边。树落定,他就仿佛安心了一样。现在,就是在家里,也能看到这棵银杏的枝干。夏天时,它青绿,秋天时,它金黄。刮风的时候,它花瓣一样的树叶就会随风晃动。

母亲跟着他站在窗前看树,说我儿到底上了大学,想事也不同。往后就拿它当你爸,就当你爸站在那里瞧着家。反正你爸往常也不说话,我年轻时就说他像棵树,光是杵在那里。这下真说着了。

涂自强想,是呀,将来它就是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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