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栖合上匣子,心道:阿翎要是乍见五贯钱,少不得拍手顿脚,只当自己发了横财,成了富家翁。真是个做得一天和尚,撞得一天钟的。
何栖翻着帐册,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家中有事铺张,积攒的那点银钱流水似得花了出去。买船一干大头,还是季蔚琇垫补的,只等他运转开来,再从盈余上找补。何栖每看一笔的记账,便要感叹季蔚琇的厚道,也不曾签下条契明款,摆名车驾,信他夫妻二人不是忘恩负义之辈。
饶是如此,雇工待客出资,家中银钱日渐见底,何栖再沉稳都忍不住心慌,拿笔列了明细,阿堵物阿堵物,果然是堵心之物啊。多时不嫌多,少时愈嫌少,忙忙碌碌,殚精竭虑皆为它奔忙。
何栖盘算着今年的秋衣便不再做新,只沈计抽条长个,不过,自己陪嫁的布匹白放着也放着,拿出来可以添制两身衣裳。
又掰着手指算了算通渠的时日,算到一半,又悻悻往下,好赖还不知晓呢。桃溪富户擅钻营的,闻得风声,再不会错过水运这条财路,制船雇人,分一杯羹去。他们又有人脉,又是做熟的,倒比他们更占地利人和。
何栖轻笑:事不曾成,先患得患失起来,真临到头,岂不是慌了手脚,反倒误事?
遂想着何时抽空,拜访拜访牛二娘子,取取经。
东想西想一通,只觉得脚下条条是路,转头又感举步维艰。叹息一声,掩上账册锁了箱笼。如箭在弦,多思无益,还待河通进船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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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拓歇了一两日,重又开始奔忙,日日天微亮起身出门,待到日落霞染天边才将将归家。
何栖心疼不过,挖空心思做了些吃食与他送去。她心疼他,他又反过来心疼起她来,炎炎烈日当空,黑着你斥责了何栖一通。
何栖哪会怕他,接过阿娣挎着的篮子,揭开盖布,里面一撂薄饼,一碗粉汤,亲手拿箸勺给他,笑道:“吃罢,倒似黑脸金刚。”
沈拓无奈接过,仍旧道:“天上下火一般,当心中了暑气。”
何栖托腮笑道:“有阿娣陪我呢。”
沈拓道:“阿娣多大?能顶什么用?”
何栖与阿娣道:“你家郎主不识好人心肠,只不领情。”
阿娣藏在好身拿手捣嘴闷笑,又掂脚看河道挥汉如雨挖泥的役夫,吐吐舌头道:“比田中的劳作还要辛苦。”
沈拓将薄饼分与送何栖过来的差役,道:“再劳烦小哥照旧送我娘子归转。”
兵差忙接了饼回礼道:“都头放心,定不让娘子受到惊扰。”
何栖见他担心,不好与他相左,只偷偷冲他扮了一个鬼脸,隔几日又送了汤饮过来。
沈拓拿她无法,接了吃食,在一株老树下坐下,又分汤饮让何栖先吃。阿娣见何栖鬓角细汗,懊悔道:“我真是个蠢笨,忘了带扇子出来。”
何栖笑道:“我们又不是游玩赏景,带什么扇子。”
沈拓道:“索性不出来才好。”
三人正说笑,一个满身污泥的农妇拎着一个桶,衣角还缀着一个五六岁的男童远远朝他们望过来,待到片刻,似是认定了什么,扔下桶,撇下男童,奔上前来,唤道:“前面可是阿娣?可是我囡囡阿娣?”
阿娣正拿袖子与何栖扇风,听到唤声,陡然色变,立起身来一个踉跄。何栖与沈拓对视一眼,双双都微感诧异。
须臾间,妇人已经跑到了他们跟前,看到阿娣,又哭又笑:“真个是阿娣,唉约,你个杀千刀没良心的,连个话都不寄去家里,不像卖掉,倒似死了。白养你这么大,却来摘我的心肝。”她似是气不过,伸手给了阿娣几下,又推又搡,又要将她搂进怀中。
阿娣直愣愣立在那,全不像往日的鲜活,竟似一截木头,张了张嘴:“阿娘不是将我卖了,卖了便不是家里的人了。”
妇人听了这话,一愣之下,嚎啕大哭,揪胸拍腿道:“要不是过不下去,谁个会把亲骨肉卖人的,儿是做娘心头的肉,生生剜了一刀去。”
阿娣任由她捶了几下,抬眼道:“阿娘怎就卖了我?”
这一问,妇人更是顿足跌脚:“你在外边坏了心肠,倒问出这等没良心的话来?”她反问道,“你要我卖哪个?要卖哪个才合意?你们哪个不是我生我养的?我哪个不疼哪个舍得?啊,你倒来说,你倒来说。”
阿娣呆呆道:“在家时,阿娘没见得疼我。”
妇人一噎,呼天抢地:“你们一窝的崽,嗷嗷要吃要喝,只啃着我的血骨长大,挨了打骂,倒记在心里?我是打不得还是骂不得?你没良心,一件一件记在心里,我是白养了你,白费一世的心啊。你这个死丫头,牙尖嘴利,句句挖心挖肝,是不让我活啊。”
阿娣又直着眼问道:“我做错了,阿娘自然打得,我洗衣做饭,割草拾柴,阿娘为何也要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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