叭,朝着对岸大叫:“过河啊!过河啊!”
青春而高亢的喊声格炸炸地,惊飞了停在一棵苦楝树上的两只喜鹊。
有一丝微笑漾上了老进仁的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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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庄》第五章1
存扣这班里一下子就走了两个学生:“老瘌疤”进仁先斩后奏把他儿子弄到了圩里草潭镇中学去了——碍于本庄人的面子,陆校长事情过去后给他补签了转学证;那唐月琴家父母倒也是一对仁义的夫妻——兴许怕事情哄大了,对女儿产生更多负面影响——也没吵没闹地,放了条小船来,把女儿接到别的地方上学去了。
这件事对存扣震动很大。他想,这都是由于人在发生后想不好的事情造成的,都是发生惹的祸啊。他倒有点儿怀念以前那样单纯的时候了,啥都不大懂,反而干净。于是他敛起已经有些浮散的心情,一门心思地在学习上下工夫,直到初二结束他都是在同年级中成绩拔尖的。当然,他的身材也随着拔尖起来——仅仅一年多时间,他身高竟猛蹿到一米七开外,真正应了农村人的俗语:“后发生”、“晚长”。小精豆儿似的伢子长成了英俊少年,时光和生命不经意间就给你捣鼓一个惊喜。
存扣感到自己猛长还是在初二下学期结束后的这个暑假,他变得特别能吃,中饭就是没有菜白饭都能扒上两大碗;傍晚还要吃,以前他是从不吃晚茶(方言:傍晚简单的副餐)的。他嫂子月红吃饭时老让他“慢些,又没人和你抢着吃”,还哄她挑嘴拣食、没有荤菜就不开心的儿子俊杰:“你看你小叔,吃得又多又快,长大呆个子哩!”
存扣体重也增加了很多,上初一时称七十几斤,现在都一百挂零了。力气也大了。他专门请河东铁匠铺马铁匠打了一副笨头笨脑的哑铃,六公斤一个哩,放在房间里,早上起床不洗脸就练一气,晚上睡前再练一气。以后在人家放的电视里看到了祝延平主演的电视连续剧《武松》,又对武术产生了迷恋。没有师傅,就照着《武林》杂志瞎练,瞎比画,跟他学习一样,勤苦得很。黄昏时和进财、东连一帮孩子去中学里苦练篮球,把个土操场跑得起了烟——他现在可是打中锋喽;投篮还特别准,得了个绰号叫“高射炮”。他喜欢穿个背心,更显得宽肩窄臀,胸肌劲突,上臂粗壮,配上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儿,真是个英气勃勃人见人爱的小帅哥呢。
初三开学时,张老师看见他就惊讶地叫起来:“哎哟,这是我们的存扣吗,怎么变成个大人啦!”他站在男生中如鹤立鸡群,女生看到他都眯眯笑,也不跟他讲话,好像一个暑假过去,个个都变得害羞和文静了许多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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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庄》第五章2
初三一开学,班上气氛明显变得异样。有几个成绩不好的同学辍学了。马锁上了人家的铜匠船,学铜匠去了。进财被他爸撵去学木匠。他哭,要上,说要把初中读下来,考不上也不冤了。他爸说,读你个大头鬼哟,数理化三门加起来没得二百分,还读个啥头绪!你有人家存扣那脑子,我供你上大学才高兴呢。赶明儿呀,人家存扣把城里婆娘带回家,你为他打结婚家具去!张老师到几家跑了好几趟,没用。农村人心实,他们有自己的死道理。
梁庆芸也走了,这是大家没想到的。她可不是成绩不好的人。但她却是走得值的,尽管她心里也是非常舍不得。县里有文件,说是为加强农村医疗力量,县卫校要在全县赤脚医生中招收两个班的学员,毕业后分到各乡医院做医生。梁支书立即活动,到学校请校方炮制了一张毕业证书,又到乡里弄了赤脚医生的假证明,就把女儿送到城里读起了卫校来了。两年一过,出来就是国家户口。后来得知,那两个班的学员好多都是做小动作进来的,上面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心照不宣。
毕业班的学习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这从老师们的匆匆脚步和严肃的面孔中也看得出。快节奏的课程,大量的作业,没完没了的巩固和复习考试搞得绝大多数同学身心俱疲。大浪淘沙是免不了的,有的同学在几度挣扎后终于失去了信心,只好敷衍着等着拿张毕业证书了。痛苦和失落过后也就慢慢坦然了:上高中读中专毕竟总是少数,好歹初中毕业了,出去再想办法吧。而那些跟得上的同学则成了比较稳定的一群,他们是老师培养的重点和学校的宝贝,教师的业绩体现和学校每年的形象都是依赖这一小部分优等生的,能不重视吗?肯定重视,绝对重视。
存扣游刃有余地跟着老师的节奏,他的满分试卷经常被老师用图钉钉在黑板左边挨着作息时间表和日课表的地方向大家展览。看他的卷子真是一种享受,字迹工整,清清爽爽。他不是像在考卷子,倒是像饶有兴致地抄到上面的,所以才显得那么优游和精美,常常引起观看的同学一派唏嘘:人不能比人,缸不能比盆啊。
当然,这黑板左边一块并不总是存扣专美的。往往在存扣的左侧还同时贴着另外一份卷子,以娟秀齐整的字体和同样的满分与存扣分庭抗礼,同获殊荣。这张卷子的主人是秀平。有时老师在贴两人卷子的时候,存扣就不由朝她那儿瞅,眼神有些痴怔。
于是就有同学说,这是我们班上的金童玉女啊。于是就有老师说,这两个娃娃要成为我们学校招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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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庄》第五章3(1)
初三的日子仿佛过得特别快,转眼间秋尽冬至,冬去春来。
开春后日渐和暖的天气让存扣感到慵懒和浮躁,坐在教室里常常走神,想着许多不着边际的东西;有时还会无缘无故地感伤。这是以前不曾有过的。三月里的一天下午,自习课上做作业时,存扣觉得心里草草的,怎么也沉不下心来,便顺手拿了本英语书从后门出去,偷偷从学校北面围墙的一个豁口中跳到了外面的农田里。他要出去散散心。
存扣脚立在松软的田埂上,一下子有些愣怔。上了初中后就很少一个人到田间野外了,眼前这旷远又丰饶的春天景色居然有些陌生起来,使他怀疑这是和学校仅一墙之隔的地方。两耳不闻窗外事,紧张单调的学习生活阻断了多少大好的春光啊。田野里黄黄绿绿的,黄的是油菜,绿的是小麦,每块田都密密挨挨的,又平平整整的,像一块块(方言:到处,处处,样样)美丽的毛毯。河堤上的柳树新绿如烟。存扣一边踱着步,心中就有了做诗的冲动。存扣会做诗。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他就和保国结成了朋友,其实为的是一本一本对付保国那两口袋书。五花八门的著作,以中外小说居多,也不管能懂不能懂,反正全借来通读了一遍。这两袋书让存扣与别的孩子有了不同,他在兴趣盎然的阅读中居然萌发了长大后也写大书的朦胧理想哩。是的,大量的阅读使他的眼界远了,知识面开阔,作文的基础也因此打成,写出来的东西耐读,其中有些用词和结构连老师都佩服。那两袋书中有几本诗集,中国的唐诗和外国的抒情诗,存扣很喜欢,记住了里面不少句子。上初中后他有时候写日记也仿着写,有时拣些称意的抄到学校的黑板报上,非常受欢迎。
他沿着农田边的河堤往北面牯牛湾走,想慢慢做出首诗来,回头抄上日记本,也不枉出来散一次步。可这时身边河坡上密生繁茂的野草野菜突然转移了他的情绪。这些野草野菜存扣能认得好多:兔子苗,牛耳朵,狗脚印,马芹菜,癞浆草,孩儿菊,油塌儿,荞荞儿,灯笼头儿……存扣的记性很好,这些都是他五岁前妈妈带他下田挑猪草挖野菜时教他认的。现在再看到它们,存扣心里马上就潮出些伤感来。自从爸爸死后,快乐就离这个家远了。妈妈在外头的时间多,在家里的时间少,好像怕呆在家里似的。性格也变了,有时郁郁寡欢,有时又容易发脾气。人为什么要死呢,两个结婚的人在一起,死了哪个另一个就过不好,还不如不结婚呢。他想将来他和哪个结婚,两个人一定要好好地过日子,不能得病,也不能出意外,一辈子长相厮守,临了最好一齐死,把哪个撂在世上瞎思念都受不了。老听大人说,朋友旧的好,夫妻元配好,难怪以前有人劝妈妈再找个人她不肯,一心一意做寡妇。妈妈说,丈夫在跟丈夫,丈夫不在跟儿子,我有两个儿子,把他们盘出来我就够了,不亏了。存扣就想无论如何要对得起妈妈,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有了工作成了家,让妈妈好好地享享老福才对。
存扣这时心里就冒出个让他心跳的念头:将来他要和哪个结婚呢。他一下子就想起了梁庆芸。
梁庆芸去县城读卫校后,存扣有好一阵子落寞。原来在一起还不觉得啥,人一走就觉得真有点对不起她。一个支书家的宝贝女儿,对谁买过账?而他存扣总是由着性子对人家,好像自己有啥了不得的样子,好起来不丑,心情不好时对她颐指气使的。她总是默默地忍让,处处让着他,呵着他。但她所有对存扣的好还不是想以后要做他的婆娘?当时上初一的存扣还懵懂不识趣,并不去体会她的心思。他只晓得庆芸对他好和他玩他就可以像个任性的弟弟待她。他是以后才慢慢懂得的。可懂得了又咋样,她千好万好但是腿子不好,是个瘸子,存扣是不会要的。存扣是个苛求完美的人,就像考试考不到第一名他都不满意一样。而且他妈妈也不肯啊,妈妈说他考上大学就会进城里工作,肯定是要找城里的婆娘的。妈妈的心可高哩。
但是存扣并不想找城里的婆娘。要找就找……呵呵,其实十六岁的存扣现在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这个人以前在他意识里影影绰绰的,现在却是清晰而鲜灵灵地每天活泼在他的面前。过去也没怎么留意她,她就那么文静地老实地在班上做着他的同学。天知道这丫头这两年像吃了什么发粉喝了什么仙水似的,竟出落成班里最漂亮的一朵花了。苗条的身子,娇嫩的脸蛋,眼睛水汪汪的,两根辫子搭在前胸,在鼓隆起的地方弯垂着——倘挂在身后,那辫梢儿便搭上了圆翘的屁股;又喜欢笑了,酒窝儿浅浅的,露出细白而齐整的糯米牙,好看极了哩。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她有酒窝儿和糯米牙呢,真是怪事。怪只怪她那时太瘦弱,老实头,当然不起眼啦,虽则当个班干,从来不敢得罪人,说话细得像蚊子,小媳妇似的。怎么说变就变了呢,而且变化这么大?存扣想不明白。下午的太阳暖洋洋的,晒得他骨头都酥了。他就势躺下来,眯着眼睡在松软的菜地边上,把那本《英语》当枕头,两手交叉着搭在后脑勺上。他打算就这样惬意地躺在阳光里,像以前保连说的那样,认真地想一回她,使劲地想。
下午三点多了吧,远处传来学校的钟声。没有风。太阳暖暖地照着,像妈妈绵软的手。鼻息间拱满了泥土青草和菜花的味道,热烘烘地。蜜蜂“嗡嗡”地忙,来来往往地;不时还有一两只白的或黄的蝴蝶在他脸上轻曼地掠过。他舒心适意地躺着,两腿分开,双臂伸直,在田埂上做成了一个“大”字。他肆意想着她,设置着种种不同的情境,心里草芽似的乱拱,想像中竟多出了些肉体的意味,让他吃惊和心跳。他突然觉得腹部下面有些异样,稍微抬起头,便看到裤裆间耸起了“帐篷”。他有些羞赧,忙坐起来,用手使劲一捏,疼中带有快意的麻痒。他的脸红烫起来,“真没出息。”他嘀咕一声,想:还好,没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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