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时候,清儿去了西山摘李子,这本该是前日的事,只是夜深了,又听了老村长神神叨叨的话,到底有些害怕。
西山这一整片,种着许多果树,有些是人种的,有些却是天然的。子黍之前就常在西山玩,还摘了不知从哪来的桃子给她吃,那种自然生长的桃子,别有一股甜味。
清儿家种的是李子,最开始的时候,是清儿爹种的,她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爹来过这儿,那时的李子树还只是一个小小的芽,比她还矮,伸出手去就能摸到枝头,像是摸着一个比她小的孩子。记得爹对她说过,这些李子是她出生时种下的,等她长大了专种给她吃。
如今,李子树已经长得很高大了,她有时候伸手也够不到枝头,只能在那些被果实压弯了的枝丫下摘一些最熟的李子,仍然吃不完,有时便送给四邻,或者让子黍吃了,他总说清儿家的李子最好吃,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她也从未想过。
摘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让树枝划了一下。清儿缩回了手,往一侧看去,见到李子林的那一侧站着个人,粗布麻衣,头发蓬乱,像个野人。
就这么看了一眼,清儿却颤了一下,眼中满是不可思议,还带着难以言说的喜悦,不禁双眼朦胧了,想走出几步也不行,只在自己唇间低语着。
“爹……爹……是爹吗?”
清儿怔怔的,望着李子林的另一边,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十年里每个夜晚的想念,十年里母子相对的无言,十年里音讯全无的牵挂,在这一刻全都被引动了。她那自小的飘零感,可怕的无依无靠,仿佛在这一刻有了归宿,有了一个能够站在她身前的身影,那个牵着她的手往前走,厚重如山的身影,她到底哭了。
“爹!”
她又叫了一声,仿佛是借助了眼泪的力量,她的声音凄清而清脆,像断弦之音。
站在李子林另一侧的人动了一下,看着清儿,他的眼睛竟然是红的,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像是全然不认识对面的人。
清儿被这陌生感制住了,像是有什么东西掐住了咽喉,她的眼泪和哭声,这十年里也曾悄悄流了不少,到了如今,看着全然陌生的这个人,竟然一时间失了声。
“啊……啊!”
忽然,他大叫了起来,眼睛更是鲜红,全然不顾清儿,朝着一侧的林子跑去了。
“爹!你去哪!”清儿见他跑了,一时间急了,也不顾什么桃子李子,丢下了篮子,沿着草丛追了过去。
可是前边的人跑得太快了,矫健得像是猿猴,几下子就消失了,清儿一直在追,可是追到了一处山谷之后,到底看不见任何痕迹了。
清儿看看四周,她的眼前是高高的断崖,几十米之上垂着几颗老松,山谷里流着一条小溪,是子黍和她去过的,可是这儿应该是上游,水更深更急,四周的雾也更重。
即便不是这雾,清儿想要跟上他也很难,如今有了这雾,她不但找不到他,就连回去的路一时间也忘了,四周都是浓雾,她摸索着想要往回走,到底辨不出自己是从什么方向来的,所幸这儿应该没有什么人踏足,她追过来的一点痕迹,还留在那些遍布枯枝败叶的林荫道上。
勉强辨认出了回去的路,清儿再往远处看了看,到底是雾太大了,她看不见他,她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跑,像是个疯子……疯子,想到这她忽然打了一个寒颤,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丢开了。
十年里她都是这样过来的,如今见到了爹,知道他还活着,那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要是他真的不愿意回来,不愿意认她这个女儿,那么她再追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只是好不容易见到了,却又这样消失了,心里难免还是失落。
清儿想着自己的命运,有时候也要笑自己怎么这么脆弱的,可又忍不住,想哭,是女孩子的天性。一想到这个世界里的无常变化,想到那些伤痛的、可怕的事,她就很想哭。常有人说女孩子到底是善的,其实还是脆弱的缘故,要是有些事真的能挽回,只要她动一动自己的手段,何必要哭,要求,要拜呢?
说到底,还是感觉这世界太无常了,她不知怎么想到了小时候,山村里教书先生说的那些故事来,那些贞洁烈女的故事,那时爹失踪了几个月,她懵懵懂懂的,总是哭,只是到了学堂,见了这么多的孩子,不好意思,到底没有哭,可听着先生讲故事,还是忍不住想哭,只时忍着忍着,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那时候,她隐约记得的几句诗,都是些令人想哭的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有女仳离,啜其泣矣。啜其泣矣,何嗟及矣。”“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太多了,仿佛人世间的悲欢离合,都在这里了,然后便是不断地重复,重复,重复到了麻木,仍要重复,到底没有尽头。可清儿还是要哭!什么悲欢离合,什么世事沧桑,这些东西,即便是书上写过千遍,可她始终只能经历这一次啊!这唯一的一次人生,说到底只有这么一次!就算明白是苦的,就算明白了是悲欢离合,又有谁能不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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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回走的路上,湿凉的雾气沾在了她的脸上,不知道是露湿了她的眼睛,还是她的眼睛湿了露,天地是一片迷离。清儿平常是不哭的,她从没在人前哭过,唯独到了这里,谁也瞧不见了,到底忍不住了,失魂落魄的,走着走着,竟然走不下去了。
“爹,你不要我了……”
她低语着,失神地靠在一根枯藤旁,身子慢慢滑了下去,声音只在幽幽地回荡着。
“你不要我了……”
******
山村,神祠内。
“我们这个村子,是三百年前迁徙到这儿的。”
昏暗的烛火中,瘦小的老村长靠梁子扶着,有些吃力地看着眼前昏暗的三座神像。
三位道君安然端坐,下方摆放着三牲,点着烛火,整个神祠昏暗无比,看不清四周的墙壁,只有这一点烛火朦胧地照出三位道君的神像,威严端庄,有丈许高,祂们的身影撑满了整个神祠。
在他们两人的身后,还站在一众年轻人,苏九此刻正默默端详着三位道君的神像,对老村长的话似乎并不怎么在心。
“咳咳,族谱上说,三百年前我们原是杜氏的一支,灵州大动乱的时候,为了避难,逃进了这东南山岭中。当时有一位老祖宗,认为东南山岭里的月湖是一处圣地,可保佑百年平安,于是带着我们一路到了这儿,从此定居下来……”
老村长趴在拐杖上,目光低垂下去,望着三位道君的脚下,语气平静地说着往事。
“灵州的杜氏,三百年前应该是一个大族吧?可惜现如今衰亡了。”苏九忽然打断了老村长的话,看上去感叹,目光却没有离开那三座道君神像。
“是,是啊,苏公子说得对,村里有些古籍里,也说过我杜氏当年怎样风光,现在么……不知道外界还有没有我们这一族的人了,百年来,村子里也有些人出去过,但没人说现在的灵州还有什么杜氏……”
老村长咳嗽了两声,神情更显得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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