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面可知,青山秀水的江南孕育出一代又一代至柔至刚的诗人。那么当代江南诗人呢?他们依然为这片山水所感发,溢出至柔之情(如潘维),同时也掀动至刚之情(部分杨键,部分庞培)。一句话,他们与先前的江南诗人形成了互文传承的关系,这又正是艾略特那篇名文《传统与个人才能》的精神在他们身上的重演:继承与创造。此二者恰切地让他们发出了自己的声音。这其中,江南之水的特性与气质在如下七位诗人的作品中流露出各自不同的现代面貌与色泽。
2005年7月下旬的一天,我曾在给北岛的一封电子邮件中说:“我刚去过伟大的江南。”此话如何讲来,其实我的隐含意思是:当地的江南诗人及古镇风景令我产生了一个信念,那就是中国的诗歌风水或中国诗歌气象不仅已经转移到江南,而且某种伟大的东西就要呼之欲出。风水的变化是神秘的,谁又真的说得清楚呢?犹如湖南文化在近现代曾战胜过江浙文化(主要指毛打败了蒋)。而今,这几番变化(从北京到四川再到江南)之后,用诗人杨键的话说,便是“复位”,即物归原主。再说穿了:诗歌正宗的地位在江南。这也正应了杜牧的两句诗:“江东弟子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江南诗人已卷土重来。从这片山水中,从黄酒、昆曲、园林间(中国文人的三大珍宝),他们来到了我们的目前。
潘维可谓西湖的宁馨儿,他的诗篇饱含了江南水光的灵气,真正叫“淡妆浓抹总相宜”。他在《鼎甲桥乡》中说:“夜晚,是水;白天,也是水除了水,我几乎没有别处的生活……”在《天赋》中,他又说:“我的天赋是水……我的天赋是天上之水,……是被春光望穿的秋水……终究,我的天赋会超越水……”他能超越水吗,当他面对“——江南水乡,美与梦的泛滥之地”(《江南水乡》),最终这位当年的少年繁华辈要来到西湖边上的苏小小墓前“向美作一个交待”:年过四十,我放下责任,
向美作一个交待,
算是为灵魂押上韵脚,
……
——《苏小小墓前——给宋楠》诗人写这首诗的时间正值2004年岁末,杭州大雪纷飞的一天。这一天,奇迹便这样平静而寒冷地降临了,诗人开始了工作,他似乎一伸手就将历史、现实、个人际遇与感怀以及美是难的(希腊谚语)这一世界性主题一下子表达出来了,显得既丰富又透彻。为此,我要说:西湖又一次拯救了一位诗人,一位真正的江南水之子。我也要说:这首诗是现代版的“波心荡,冷月无声”(姜白石《扬州慢》),是现代版的西湖之水难赋潘维的深情。但生活还要继续,水还在他的周遭波动并不停地递上美丽的“*玉质”(潘维)。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流水”江南(4)
庞培有一次曾在苏州对我谈起江南诗人时,这样说过:“在美学上最独立完美的是杨键和潘维,但潘维那飘渺的抒情空间还有待挖掘。”后来他又专门谈到了杨键:“杨键一方面要进入个人生活,一方面又要超脱个人生活。而一个好的诗人要冒着不被别人信任地书写自己,要有冒犯苍生的勇气。”的确,杨键以“幽愤、旷达”(庞培语)的“儒”之气节,也即以这样一种水之气魄(刚好与潘维的水之阴柔形成对比)在马鞍山,这个他诗歌的出发点及控制范围,日夜面对了并说出了“自由市场”经济的现代工业是如何摧毁了江南的美。面对所谓“现代化”的进程,他当然有一股要冒犯世俗苍生的勇气,而这种勇气,我更乐意称之为另一种波德莱尔式的反现代性的现代性勇气,杨键已被命运所注定,仿佛冥冥之中,他被神选中了,要让他来完成一项工作,那便是见证并在绝望中呼唤着一个死去的古典江南:长河啊你慢慢地流,
一个自学者怎能不急呢?
傍晚的河水倒映着铁丝的围墙,祖先的亭台……
什么样的春光,再不能挽留?
长河啊你慢慢地流,
倒映着祖先的亭台,祖先的松树……
——《明媚》就这样,他在诗集《暮晚》中用了极大的篇幅(近一半的诗)写到江南的水,这本诗集共收诗184首,其中标题带水的就有20首,通读下来,无不让人跟随作者以同样沉痛欲绝的心去凭吊一个逝去的江南,或更广大地说,凭吊一个逝去的中国。诗人在长江边上不是流连光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而是呕心沥血地揪心着这满目的疮痍:“无人记下,这运载废报纸的河流”(杨键《傍晚的光芒》)此时的“波浪已无力再讲述一个无为的民族不停地衰老啊,长江浩荡,必须完成的那么多,但能够完成的又是这样少!”(杨键《楼上夜眺》)只能这样少,且再看一眼杨键眼中的江南之水如今的模样:在蓝天下,生锈的汽笛冒着几缕煤烟,
三条铁船已烂在岸边。
打黄沙的水泥船在江面上驶过,
船上有他们的老婆和一条黑狗。
——《在江边》写到此处,顺带一笔,庞培曾为杨键画了一幅肖像:“从容、淡定,中国自古以来的体格”。“体格”一说颇有见地,令我想到杨键一贯的修身功夫。不知何故,他还让我想到“常叹吾道孤”的日本禅师良宽(1758—1831)那内气外发、温良严正、状若神仙的体格。
小海少年成名。我认识他时,他还是一名南京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属“他们”健将,大学毕业后去了苏州,因此写《北凌河》应是后来的事了。小海为海安人,他以他家乡的一条河流北凌河来抒写江南,而且是以孩子般的眼光来看世界,这似乎应了华兹华斯一句名言:“孩子是成人的父亲。”我这样说并非说他是一个浪漫主义诗人(其实浪漫主义并不过时,须知文学的发展不是唯进步论),而是说他的赤子之心。正是由于这一赤子之心,他才捕捉到了现代江南水之气息:“海安入夜的凉气比赤脚还凉比赤脚的河水流动得更慢”但他“以前见过北凌河干旱期的青蛙尾巴在陷落中挣脱了跟我说话”这是孩子式的幻美(也是成年人的怀乡),但很快幻美就落到冷酷:村庄的水牛绝望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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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江南(5)
像北极冰的溶点
村庄只是我的一个借口
我看见一条活的尾巴
跑过百年后父亲的村庄
年轻的海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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