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是极其平常的人,成年累月在露天码头经受风吹日晒,皮肤已经变成了古铜色,黑黝黝闪着紫光。每天,他们以铁打的肩膀,扛着一两百斤的麻袋和货箱,踏着颤悠悠的跳板往返于码头与船舷,刚刚三十出头的阿宽已经被压弯了腰。阿炜却比他壮实,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头顶上盘着一条蟒蛇似的大辫子,站在那里像一座铁塔。装货、卸货的时候,阿炜总是让宽哥走在前面,一只手向前伸着,扶着阿宽肩上的货物,这样可以给他减轻一些重量,两人一前一后地喊着号子,“咳哟,咳哟,咳哟,咳哟……”一步一步地走着艰难的人生之路,每个月才挣来五块港币的血汗钱、活命钱。而现在,他们竟然连饭碗也不顾了,扔下肩膀上的垫布,罢工了!
“阿炜呀,”行进的队伍中,阿宽忧心忡忡地对他的兄弟说,“这罢工能撑到几时呢?”
“撑到几时算几时,”阿炜说,“法国人只要不撤走,我们就不复工。我们是中国人,不能帮着鬼佬打中国呀,那就丧尽了天良,天地不容!”
“这道理是没错的,可是,”阿宽咂咂嘴说,“我们已经一个月不做工了,人活一口气,这饭总得吃,要是三五个月不复工,吃什么?”
“天塌下来,有众人顶着!”阿炜说。他那条大辫子从头顶上滑落下来,抬起手,一把甩到脑后去,“我们有好几万工友呢,众人齐心,黄土成金,怕什么?”
“我是怕……唉!”阿宽心烦意乱,叹了口气,“兄弟,我比你年长几岁,这种事也经历过几回了。当年,英法联军攻打北京,香港的老百姓也闹过罢工罢市,可又能怎么样?芥子小民到底抗不过官府!我怕的是,这一回又是……”
“大不了是一个死!”阿炜的眉头拧成了疙瘩,闷闷地说。
“死?”阿宽听得骇然,“阿炜,你胡说什么?今天是中秋节,这个‘死’字可出不得口!”
“是吗?今天是八月十五啊?”阿炜好像忘了这个日子,拾起头,望着昏黄的天空,港岛的东方,鲤鱼门上空已经升起一轮圆圆的月亮,“唉,辛苦一年,到了八月十五,连一块月饼也买不起,还过什么节!宽哥,我们活着也是当牛做马,离死只差一步,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死了,倒要做个挺起腰来的鬼!”
阿炜的话音未落,队伍的前方乱了起来。这时,游行的人群已经沿着德辅道从上环走到中环,正打算转弯向南,到港督府去请愿,突然之间,像是洪水撞上了堤岸,哗地往回涌过来!阿宽抬头一看,啊,是警察来了,有英国警察,也有印度警察“红头阿三”,呼啦啦开过来一大群,挥舞着警棍和手铐在抓人,走在游行队伍前头的,已经被他们铐上十几个了!
“阿炜,快跑!”阿宽赶紧拉着他的兄弟,掉头就往回跑。可是,成千上万人都拥在一条马路上,突然之间要往回跑,根本来不及疏散,人群挤成一团,道路堵塞了。警察趁机冲进人群,挥起警棍劈头盖脸地乱打,一些人被打得头破血流……
阿宽和阿炜挤在纷乱的人群中,眼看警察就要冲到他们跟前了,阿炜突然说:“宽哥,快,往海边跑,跳海吧!”
阿宽一听,对呀,跳海!两人不再往前挤,立即掉转方向,从斜刺里冲了出去!那时候,维多利亚港填海还没有填到干诺道,德辅道北面不远就是海岸,码头苦力成年累月在海上做工,都是好水性,只要跳到海里,便如鱼得水,一个猛子扎得无影无踪,警察便奈何不得了!
两人拚命奔跑,一个英警发现了他们,在后面紧紧地追赶他们终于踏上了海堤的石岸,警察从后面追上来了,大叫着:“Halt,or I fire!”
阿宽回头一看,警察正在举枪瞄准!而他们脚下的石岸离海边只差几步了,只要警察扣动扳机再晚两三秒钟,就可以脱险了……
“阿炜,快……”阿宽大喊一声,“跑”字还没有喊出口,忽然,他被阿炜猛推了一把,没想到阿炜有那么大的力气,竟然把他甩出了石岸,他借着那股力量,跃入大海……
而几乎就在同时,他听到身后“嘭”地一声枪响!
……
小小的门房里弥漫着一股肃穆森然之气,阿宽沉浸在悲痛之中,他那双枯树老根似的手掩着面孔,泪水从指缝中流出来,佝偻的肩背痛苦地痉挛。
易君恕被那遥远的往事深深地打动,望着面前这个弯腰驼背、身材瘦弱的阿宽,没有想到他竟然经历过在码头上如牛负重的苦力生涯,并且还参加了抵制法国侵华的罢工壮举,使易君恕不禁刮目相看。他那位以死殉国的阿炜兄弟更加令人敬佩,眼前似乎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位铁塔似的汉子巍然挺立,坚实的双脚踏着粗硬的麻石堤岸,赤裸着的上身如铜铸铁浇,幽幽地闪光,头顶盘着一条蟒蛇似的大辫子,悲愤的目光注视着苦难的人间。
“易先生,我和阿炜是换命的交情啊,当时他要是抢先一步,就换不了那一枪,死到临头,他把生路给了我!”阿宽松开两手,抬起泪汪汪的双眼,“要不是阿炜兄弟,也就没有我阿宽的今天了!”
“是啊,难怪你这么多年都不能忘记他!”易君恕感叹道,迟疑了片刻,又说,“可是……你刚才怎么还求助于他?一个在码头上卖苦力的人,死后都衣不蔽体,他还有什么能力来保佑你啊?你就多烧点纸钱,让他安息吧,不要再惊扰那惨死的亡灵了!”
“我……”阿宽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阿宽,你到底遇到了什么难处?”易君恕问道,“我们相处了一个多月,也算是朋友了,心里有话,就跟我说,要是有什么难处不便开口,由我去跟翰翁说,请他帮帮你嘛!”
“唉!”阿宽叹息道,“易先生,这些话怎么能对牧师讲?我就是为牧师发愁啊!依我看,他这次的病准是让迟孟桓那个冤孽气出来的,医生背后跟我说,牧师的心脏虚弱得很,经不起精神刺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唉,牧师已经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又得了这种病,我实在是担心!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小姐年岁还小,挑不起这个家,迟孟桓早晚是个祸害,怕的是翰园要完啊!这些天,我眼也跳,心也慌,上夜一夜地睡不着,总觉得翰园要出事!当年我走投无路,牧师收留了我,他对我有恩哪,我一心要报答他,可是,这么大的事,哪是我阿宽管得了的?实在是没有办法,才向我那知己的阿炜兄弟说说心里的话……这件事,你可千万别让牧师和小姐知道啊!”
易君恕沉默了。连日来,种种迹象表明,由于迟孟桓的搅扰,林氏父女已不像昔日那样和谐,翰园的确面临着危机,易君恕也在为此暗暗地忧虑,这与阿宽的担心是一致的。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和远道而来的客人同出于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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