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音晚低着头,眼皮轻瑟,眸中含着的那颗珠泪直直坠下。她被裴策困于书案前的方寸之间,两人挨得那么近,那颗泪就溅落在裴策腰间玉带上,一室悄寂中,发出“啪嗒”轻响。
裴策的视线,从她的手腕轻轻上移,停在她眸中水光。他面色矜冷,难以捉摸。
良久,裴策轻喟一声,一手仍揉捏着细瘦雪腕,一手压着她纤薄肩背,将人摁进怀里:“好了,不画了,也莫再哭了。”
他下巴抵在江音晚的发顶,感受到她轻轻点了点头,额角蹭过他的肩颈。然而依然有点点凉意洇在他的衣襟。
裴策抚着江音晚脑后的发,嗓音低缓漫淌,似哄着她:“孤新得了一块羊脂玉,改日让人打成一对镯子送来。”
羊脂玉温润莹透,洁白无暇,可衬她的柔腻纤腕。
江音晚又点一点头,娇柔嗓音闷在他的胸膛前:“谢殿下。”自己既然已依附裴策而活,在这些小节上,也不该再矫情推辞,反而可能惹他不快。
裴策静静拥着她,微低了头,余光里,玲珑耳垂已不似作画时那般羞窘通红,只残留着一道被吮咬后的浅浅红痕。他想起库房里的和田红玉,思量着叫人打一对红玉耳坠,一并送来。
片刻后,不知是否有意将作画之事揭过,裴策又说起另一件事:“你近两日的晚膳,都用了蟹酿橙?”
蟹酿橙乃取黄熟的大橙截顶,剜去果穰,留少许汁液,将蟹膏蟹肉填入其中,再把截去的蒂枝顶覆上,放入小甑,佐以种种调料蒸熟,既保留了蟹的鲜美,又有橙的清香。(1)
当下时令,已过了食用螃蟹最适宜的秋季,但也并非不可购得。依然有渔民凿开冰层捞蟹,运至长安,其价格高昂,只供王公贵族。
前几日值江音晚的信期,身体虚乏,连带着脾胃亦不适,太医又叮嘱膳房日日备下药膳,弄得江音晚胃口更差。
终于那几日过去,膳房里的厨子们挖空心思烹制各色精致膳食。其中有人购来这时节难得的厚膏肥美的螃蟹,蒸了蟹酿橙。
江音晚对这鲜美滋味的确有几分胃口,便多下了几箸。
秋嬷嬷在旁劝道:“姑娘,螃蟹性寒,太医叮嘱过的,您当尽量避开这些寒凉的膳食。”
江音晚已过了腹痛的日子,又难得摆脱了药膳,自是舍不得这道蟹酿橙,抬起湿漉漉的眸子,巴巴望着秋嬷嬷。
这幅情态,饶是秋嬷嬷这般见惯了风浪的人,亦不能不动摇,最终又为她从大橙里剜了两小匙蟹膏出来。
连秋嬷嬷都劝不住,宅邸上下更无人敢管束江音晚,只一味奉承其意,膳房的人讨到了巧,翌日晚膳,又呈上了一道蟹酿橙。
秋嬷嬷知道不能再纵着江音晚,劝诫下,江音晚只用了浅浅两口。她的一饮一食,皆呈报于东宫,秋嬷嬷管不住的,自有人能管。
江音晚被按着肩背,偎在男人胸膛前,猜到他要责备自己,弱弱地“嗯”了一声。
裴策果然蹙起了修眉,嗓音略沉下去,仍缓声道:“先前不是答应了会听太医的叮嘱?性寒的食物都需忌口。才过了几日便不顾了?”
江音晚眼眶仍红红的,自知理亏,不辩解什么,只闷闷地埋着头不说话。
知道她此时本就情绪低落,裴策不欲严厉责备,察觉到怀里的人恹恹不语,裴策面色峻冷,却将声音再放缓几分:“如今不注意,往后每月都要难受。体质不调理改善,日后弊病还多着。”
这语调、内容,皆不自觉像极了家中长辈劝导稚童。
江音晚的嗓音低弱绵软,带了一点微咽的颤:“音晚知道错了。”
裴策不意这样几句话都能教她这般委屈,轻叹一声,揉揉她后脑的发,低低道:“这回便算了,往后要仔细身体,不可任性。”
怀里的小脑袋再度慢慢点了点。裴策长指穿过她垂下的发,缓缓抚着,耐心将她后脑被揉得微乱的青丝捋顺,眸底澹静,漫不经心转过的念头却是,那个厨子断不能留。
长安城风雪琳琅,这一晚,裴策又歇在归澜院。
被墨渍与泪痕毁去的两幅半成的画,裴策都已不动声色妥帖收好,预备带回东宫。
窗外朔风之声隐隐,夜明珠莹润微光里,江音晚被坚实臂膀揽着,枕在一片宽厚胸膛前。
这段时日以来,二人共眠的次数已不少,江音晚渐渐适应,阖目不动,困意渐渐漫上来。她无意识调整了一下睡姿,寻到最舒服的位置,便沉沉睡去。
上回的梦魇已过了一段时日。今夜,她竟再度置身那般逼真的梦境。
仍是残碎的画面。入目先是一片御用的明黄之色。江音晚心中一惊。
寂阔深殿里,重重明黄帷幔垂地,上用的绫罗质地轻薄,偶尔随风微曳。
昏昏斜阳透过一连排的槛窗隔扇映进来,在墁地金砖上投下灰白的影,那影子,犹可辨出隔扇上精美雕琢的龙凤谐舞图样。
江音晚看到了自己。
竟是在平滑金砖铺陈的地面上。
她看到梦中的自己,身上只潦草裹了一件单衣,过分的宽大,明黄贡缎上绣着金龙出云纹样,显见不是她的衣裳。衣裳主人的身份,不言自明。
江音晚愈发骇然,却浑噩地醒不过来。
明黄单衣仅掩住了她身上要紧的几处,衣摆下露出玉杵般的纤腿,其上乌青斑斑,似白壁染瑕,尤其是双膝,破了皮,隐隐渗出猩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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