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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第四章(3)
反过来,乡亲们在小吴的面前一样是口无遮拦,有时候都倒了七荤八素的地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拿谁开玩笑就拿谁开玩笑。“小吴”又不是外人,再客套反而说明自己把人家看外了。有时候还拿小吴的婚姻大事来逗乐子。人多的时候,气氛好的时候,上了岁数的女人们就会拿小吴来逗乐子:“小吴啊,该嫁人了吧,该有对象了吧?别看王家庄没有别的好东西,好小伙还是有的。你挑,随你挑!挑剩下来的再给别人。”大伙儿其实都是有数的,小吴怎么可能嫁在王家庄?怎么可能呢,王家庄这个小鸡盛不下的。但小吴在这样的时候显得特别地懂事,虚晃一枪,反而低调了。小吴说:“谁会要我呀,我们的队长不是说了嘛,我是个泼皮!母老虎呢。谁肯要我呀!”这样说得多好,把问题踢回去了,又不伤乡亲们的脸面,要不乡亲们怎么就喜欢她的呢。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你再看看混世魔王,同样是知青,同样是南京来的,有一次人家和他开玩笑,要把村子东边的王海英说给他。混世魔王一点表情都没有,好半天才用南京话慢悠悠地说了三个字:“歇歇吧。”气得人家海英子差一点上了吊。海英子从此添出了一个十分不光彩的绰号,“歇歇吧”。太伤人了,一家人到现在都不理他。
小吴的婚事当然是不用愁的。她的条件摆在这儿。可话也不能这么说,放到过去,这句话是对的。可是,小吴当上大队支部书记之后,情形还是有点变化了。一,这几年知青们大都走了,返城的返城,当兵的当兵,进工厂的进工厂。王家庄的知青也就剩下两个人,吴蔓玲,还有混世魔王。她和谁谈去?早几年小吴倒是可以谈的,可人家一门心思扑在政治前景上,恋爱当然只能放下来了。这个是必须的,哪有一边谈着恋爱一边要求进步的呢,那不是脚踩两只船么。这一来在知青的这一头小吴其实也就断了线了。二,农家的子弟肯定配不上。这是明摆着的,不用说了。三,城里人配城里人。可小吴在王家庄有这样的前景,现在返城,亏了,那么多年的苦可不就白吃了?四,这一条最重要了,小吴毕竟做上了村支书,没有相应的条件,谁有资格娶她?噢,一个支书,嫁给一个普通党员,或者说,一个党员,嫁给一个普通老百姓,谁敢娶呀?吃了豹子胆了。下了台的王连方有一次说起吴蔓玲,讲了一句肺腑之言。王连方说:“就算是吴蔓玲脱光了,躺在那儿,王家庄也没几根###能硬得起来。”王连方这个人就这样,下台了,说话就怪。但是,在这个问题上,他说得倒也实在。话粗,理不粗。
吴蔓玲当上支部书记之后,有关婚姻问题的玩笑就没有人再给她开了。倒不是小吴当了支书有了架子,不是。小吴这样的人是不会端架子的,相反,是王家庄的人不忍心了。谁能想得到,那么开朗、那么热情的小吴会在这个问题上出那么大的洋相呢。
那还是去年春节的事了。依照吴蔓玲的计划,她原本该回一趟南京。然而,志英要出嫁了。说起来志英和吴蔓玲可不是一般的关系。好到什么程度呢?在一张床上睡过三个冬季。可以说是一对亲姊妹。平日里吴蔓玲都已经喊志英她妈“四姨娘”了。刚刚过了元旦,志英到吴蔓玲的这边,问吴蔓玲过春节的时候回不回南京。吴蔓玲说,今年当然要回去了。志英的那一头就不说话了。吴蔓玲以为志英要请她从南京捎什么东西,志英光摇头,还是不说话。吴蔓玲说,是不是没钱?没钱我叫我妈寄过来就是了。志英说,不是的。志英说,她要出嫁了,男方已经把日子定下来了,就在大年的初二。志英低着头,说,她出嫁,怎么说也要请蔓玲姐去“坐桌子”。“坐桌子”就是吃喜宴的意思。志英是个实在的人,说,倒也不完全出于咱们两个的交情,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志英说,她妈说了,一个姑娘家,结婚的喜宴上连一个村干部都没有,菜再多、酒再好,总是寒碜,总觉得理不直、气不壮。过门之后被婆家人欺负也说不定。吴蔓玲是村支书,有她在“桌子”上“坐”着,这个阵就压住了,当然是别样的风光。志英的妈不好意思对小吴说,还是叫志英来了。这一层意思一定要关照到,要不然,小吴走了,这个婚就结得寡味了。吴蔓玲一口就答应下来了。应当说,志英结婚的那一天场面非常地大,一边是新娘子,一边是村支书,可以想见了。最关键的是,因为吴蔓玲的出席,所有的村干部都来齐了,像召开了一次村委扩大会。主席上全是村干部,可以说是一个超级豪华的阵容。人都到齐了,村干部按照职务的高低各自找到了自己的席位,坐好了。吴蔓玲在热烈的掌声之后发表了讲话。她说,她本来是回南京的,但是,志英的喜宴,她不能不来;她说,她本来是不喝酒的,但是,志英的喜酒,她不能不喝。吴支书端起酒杯,支部都端起了酒杯,向志英的爸爸、妈妈、新郎官、新娘敬酒。这样的场景是一个兆头,一杯酒没下肚,就已经是高潮了。敬过酒之后吴蔓玲特地把“四姨娘”扯到一边,拉到房间里去,从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五块钱,算是给志英的“份子”。吴蔓玲的身上原本只有一张五块的纸币,想了想,还是把大队会计叫过来,换成了五张一块的。这样一来就有了厚度,好看多了。志英的妈妈哪里肯要。吴支书为了喝志英的喜酒,连南京都没有回,她对志英的这份情谊可以说深重了,哪里还能再要她的份子。不能够哇!更何况又是这么大的数额。“四姨娘”的胳膊乱动,怎么说也不能要。就这么僵持住了,吴蔓玲一方面念着志英妈这么多年来对她的好,一方面也真的想家,动了真情了,故意拉下脸来,说:四姨娘!在王家庄,你就是我的妈了,吴蔓玲说,拿着。志英的妈怔了一下,眼眶子当即就红了。拿了。志英妈突然握住了吴蔓玲的手,捂在掌心里,捂紧了,说,闺女,这些年你受苦了,当妈的都看在眼里,心疼啊闺女!吴蔓玲笑着,转过了脸去。志英妈说,闺女,将来你就是嫁到天边去,我也要拖着我的老腿去吃你的喜酒去。这是一个母亲对女儿婚姻大事的牵肠挂肚才有的誓言。她的手是那样地紧,有了母亲的千叮咛,万嘱咐。是苦口婆心的托付了。吴蔓玲没有说话,她知道自己一说话就会哭出来的。她点了点头。想了想,又点了点头。哎。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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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第四章(4)
这是吴蔓玲作为支部书记第一次坐桌子,热闹了。事实上,吴蔓玲很快就成为这场喜宴的主角了。新娘子被撂在了一边,成了她的绿叶。所有的人都向她敬酒,一拨又一拨。又因为她是个女同志,现场人们就编出了女人特别能喝的顺口溜,诸如“女人上马,必有妖法”,“女人喝酒,胜人一筹”。王家庄的人喝酒就是这样,喝酒是次要的,主要是利用酒向别人表达“敬意”。所以,就要不停地“敬”。打冲锋一样。既然是“敬”,那就不是一般地喝了,你就必须得接受。否则是不好的。而一个“敬”了,别人就不好不敬。换句话说,你接受了一个人的“敬”,你就不能拒绝别人的“敬”。吴蔓玲不能喝,主要还是缺少酒席上的经验,对王家庄的“喝酒经”又不熟悉,喜宴还没到一半,吴蔓玲就高了。满脸都是逼人的红光,两眼亮晶晶的,像做了贼,可一点都不心虚。而脸上挂着毫无内容的笑,想收都收不回去。现在,志英来了。志英把新郎官一直拉到吴支书的面前,他们要“共同敬支书”一杯。吴蔓玲捏着酒杯,站起来了。依然在笑。她突然提高了嗓子,问了新郎官一个问题:“能不能对我们志英好?”新郎官是个憨实的小伙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场面,满脸同样被酒烧得通红。被吴蔓玲这么一问,愣住了。窘得厉害。不停地抿嘴。吴蔓玲却不依不饶,追着问:“能不能?!”新郎官偷偷地瞥了一眼志英,这一瞥有意思了,目光又自豪又满足,又奉承又巴结,近乎愚蠢,近乎低能。是痴呆的那一类。就好像志英是一个下凡的仙女,被他逮着了,简直得了天大的便宜,幸福得不知道怎样才好。新郎官突然仰起了脖子,十分莽撞地一饮而尽,大声说:“忠不忠,看行动!”口气里头有了不着边际的披肝沥胆,是无限的忠诚,发自真心的豪迈。大伙儿爆发出一阵哄笑。吴蔓玲没有笑,没有。小伙子偷看志英的那一瞥被吴蔓玲看见了,全在吴蔓玲的眼里。吴蔓玲看出来了,小伙子喜欢志英,很爱,不要命的那种爱,把志英当成宝贝疙瘩了,肯为志英去死。志英长得实在不怎么好,也不是一个多么出色的姑娘,比自己差得太多了。可小伙子怎么就那么宝贝她,那么在乎她?还要偷偷地看她。吴蔓玲感动了。有了嫉妒的成分,有了自我缠绵的成分。相当地刺骨,一下子戳到了心口。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小伙子用这样的目光看过自己。从来没有。吴蔓玲那颗高傲的心被什么东西挫败了,涌出了一股忧伤,汪了开来。周围的人哪里能知道吴志书琐碎的心思,仗着酒性,还在那里起哄。吴蔓玲端着酒杯,目光却已经散了。酒已经上来了,吴蔓玲还在那里缠绵,把自己绕进去了。越绕越紧,越绕越深。一屁股坐了下去。仿佛遭到了重重的一击。一个人陷入了恍惚。孤寂,而又颓唐。眼眶里凭空汪开了一层厚厚的泪。很厚,很危险。志英看在了眼里,知道吴蔓玲醉了。放下酒杯,走到蔓玲的身后。志英摁住了蔓玲的肩膀,说:“蔓玲姐。”酒席突然就寂静下来。志英说:“蔓玲姐?”所有的人都放下了酒杯,一起望着吴蔓玲。吴蔓玲早已是旁若无人,眼泪夺眶而出。吴蔓玲没有哭,一点声音都没有,就在那里流泪。泪珠子特别地大,掉得特别地快,断了线一样。
吴蔓玲什么都没有说,这个铁姑娘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当着这么多的人,其实什么都说了。她不是一个铁姑娘。她不是男的。她是女的。她是一个姑娘。她是个南京来的姑娘。好在王家庄的乡亲们都喜欢吴支书,知道她的心口有伤。其实呢,吴蔓玲酒一醒,把什么都忘了。可是,王家庄的人不能忘。他们还是和以往一样和她说笑,但是,“那个”话题再也不提了。大伙儿都从“那儿”绕过去了。约好了似的。这一点吴蔓玲反倒是不知情了。当上支部书记之后,吴蔓玲把她的床铺搬到了大队部。大队部设立在第二生产队的打谷场后面,和打谷场只隔了一条河,其实是一个大会堂。最顶端有一个舞台,每年的冬天,尤其是春节的前后,舞台上都要上演文娱节目,三句半,对口词,或表演唱,当然主要还是为了配合宣传。中央的精神每年都要变,其实这也不要紧。再怎么变,无非是有几个政治人物倒霉了。无所谓的,演出的时候把他们的姓名换掉,剩下来的都一样。一样地演,一样地唱。
与东边的舞台相对,最西边则是一间厢房,是大队里存放扩音设备的地方。吴蔓玲的家现在就在西厢房了。村子里有高音喇叭,支部书记做指示,发通知,处理重大的问题,吴蔓玲一般都在家里进行。作为王家庄新一代的领路人,吴蔓玲更注重教育。毛主席说,重要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吴蔓玲便把她的工作集中在了教育上。所以说,从当上支部书记之后,她就把农民组织起来了,不是看戏,而是办起了扫盲夜校。扫盲夜校的主要工作是识字,识字当然就要喊“万岁”。整整一个冬季,大队部里淮剧和扬剧的唱腔没有了,二胡和笛子的声音没有了,经常响起的却是“万岁”的呼声。从人万岁,到政党万岁,从国家万岁,到军队万岁。反而比早几年还热闹。
大队部的前面有一块不小的空地,有几棵很高、很老的槐树。一到夏天,地上就有大片大片的阴凉。这一来就成了左邻右舍聚集的地方。比方说,吃中饭的时候,许多人都会捧着他们的饭碗,来到老槐树的下面,蹲下来,一边吃,一边说,像一个食堂。一般来说,端着饭碗站在阴凉里吃饭的不外乎这样几个人,广礼,广礼家的,金龙,金龙家的,八爪子,八爪子家的,都是大队部的邻居。老主顾了。吴蔓玲刚搬过来的那阵子还是在西厢房里吃饭,吃着吃着,觉得不妥当。这样做等于把自己和群众隔离开来了,属于自我孤立。便也端着饭碗,来到了阴凉下面。因为碗小,进进出出地盛饭不方便,吴蔓玲干脆换了一只大海碗,夹上咸菜,这一来方便多了。吴蔓玲端着大海碗,和乡亲们一起蹲在地上,几乎像一个叫花子。开始当然不习惯,许多动作不是一下子就能做出来的。但是吴蔓玲有一个长处,什么都能够学习,什么都能够克服,慢慢地也就习惯了。习惯了,就特别地自然。
《平原》第四章(5)
吴蔓玲蹲在地上,吃得相当快,比一般的庄稼人吃得还要快。在吃饭这个问题上,吴蔓玲已经练就了一身过硬的本领,可以用多、快、好、省进行理论上的概括。吴蔓玲干活不惜体力,可以和最强壮的男将拼个高低,所以,这几年的饭量已经到了惊人的地步。这就要求她吃得快。吴蔓玲这一身过硬的功夫还是她在农忙的季节练成的,农活那么忙,哪有时间在饭桌上磨蹭?但是,吃饭就是这样,只要你快起来了,即使你什么事都没有,你也慢不下来,你的吃饭就是一次小小的战斗。吴蔓玲一手捧着大海碗,一手拿着筷子,在大海碗里进行地道战、麻雀战,运动战、歼灭战,四处出击,四面开花,一边吃,一边转。满满尖尖的大海碗,三下五除二,一转眼就被吴蔓玲消灭了。而吃完了过后,吴蔓玲并不急于回到西厢房,而是撑着自己的大腿,站起来,打两个饱嗝,再把右手握成空拳头,翘出小拇指,剔剔牙。一边剔,一边和乡亲们聊聊天。因为吃得过饱,吴蔓玲会把大海碗放在地上,把筷子架上去。这一来好了,两只手空了下来。那就撑在腰的后头吧,两条腿作出“稍息”的姿势,舒服了。这是吴蔓玲一天当中最清闲的时刻,也是最满足的时刻。大中午的,天特别地热。这一天的中午大伙儿正在树阴的底下吃中饭,广礼、广礼家的,金龙、金龙家的,八爪子、八爪子家的,吴蔓玲,还有一些孩子,都蹲在地上,闲聊,说一些有咸有淡的话。非常地悠闲了。吴蔓玲已经吃好了,正在剔牙。这时候不远处走来一个过路的,身上背了一张很大的玻璃镜匾。陌生人来到树阴下面,松了一口气,十分小心地把玻璃镜匾斜靠在树根上。镜匾上画了一对喜鹊,还有一行红字:“上梁志禧”。金龙开始和陌生人搭讪了,打听清楚了,原来是李家庄的,亲戚家起房子,送贺礼去的。广礼和过路人说着闲话,吴蔓玲走上去了。吴蔓玲平日里从来不照镜子,吴蔓玲不喜欢。可今天吴蔓玲倒要看看,自己是不是又黑了。镜子有一个人,把整个镜匾都占满了,吴蔓玲以为是金龙家的,就看了一下旁边,打算叫她让一让。可是,吴蔓玲的身边没有人,只有她自己。回过头来,对着镜子一定神,没错,是自己。但是,吴蔓玲不相信,重新确认了一回。这一回确定了,是自己,千真万确了。吴蔓玲再也没有料到自己居然变成了这种样子,又土又丑不说,还又拉挂又邋遢。最要命的是她的站立姿势,分着腿,叉着腰,腆着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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