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不会来。”云漪轻轻地笑,笑得薛晋铭越发心酸,忍不住叹道,“那你还同我赌?”云漪眨眼,眨落泪珠点点,“不输光手里最后的筹码,赌徒总不会甘心。”
清晨,薛晋铭来到云漪卧房门前,见房门大开,云漪早早已梳妆完毕,静坐在沙发上等待。她一身黑衣黑裙,却化了冷艳的妆容,以掩盖脸色的憔悴和双眼的红肿,显然昨夜一宿未眠。
见到薛晋铭进来,她才收回恍惚神色,缓缓起身去取外套。薛晋铭拦住她,揽她在沙发坐下,眉心微微蹙起,似在斟酌语句。云漪疲惫地笑笑,“昨晚吩咐的话,我都已记下。”薛晋铭凝视她片刻,仿佛比她更忧愁,“可是云漪,有一件事,我总不放心。”
云漪静静等他说下文,却见他低头摆弄手里小小一个铝制盒子,自进门就攥在手中,仿佛很是要紧。云漪再看一眼那盒子,蓦然明白过来,在刹那间瞧见最真实的人心。不待他开口,云漪已笑着点头,“理当如此。”薛晋铭脸色稍缓,语声也温软下来,似笑实嗔道,“你骗我太多次,我防备你一次,算是从此两清,好不好?”
他眼神款款,真诚得令人不忍。云漪却笑起来,虽已是意料中事,听他当面说出来仍觉微微透凉。薛晋铭见她沉默,正欲再解释,却见她乖巧地点头,“好极了,给我瞧瞧是什么?”她劈手夺去他手中盒子,打开来却是两支药剂,一只针管,药盒上全是日文。云漪好奇地眨眼,“怎么用的?”薛晋铭翻过药盒,抽出底下的英文说明卡片给她看。
“incapacitating agents”,云漪蹙眉念出那拗口的词汇,“失能性毒剂?”
英文说明写得很详细,标明了药剂的功能和效应——注射后将对人的精神活动和躯体功能产生抑止效应,引起暂时的失能反应。比如肢体无力,体能迅速下降,行动缓慢;毒发中期会失去语言能力,表达不清,行动不稳,甚至昏迷。中毒后一小时内没有任何症状,随后逐渐出现反应,思维和行动都受到有效抑制。一般的失能性毒剂不会造成伤害或死亡,两小时内注射解毒剂,症状会迅速减轻,两天内可恢复正常,无后遗症。
云漪对着简单几行英文字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抬眸问道,“若是超过两个钟点呢?”薛晋铭看她神色如常,并无异样情绪,便柔声答道,“超过时间,解毒剂有可能失效,昏迷之后可能再也不会苏醒。”云漪点了点头,轻轻一笑,“这倒是很有用的毒药,科学真可怕,一面救死扶伤,一面发明出更厉害的东西来害人。”
此时若有旁人听到这二人饶有兴味的谈论,必然想不到他们讨论的毒药,稍后却是用在她自己身上。薛晋铭看一眼时间,离质询会开始还有两个钟点,便握了云漪的手笑道,“所以呢,待会儿你要乖乖听话,在我安排的时间内说完该说的东西,离开庭上便有人为你注射解毒剂;若是你淘气,又同我玩花样……”
云漪侧首一笑,“我还能玩什么花样,待会儿便是木头人一个,提线全在你手里……这世上,怕是再没有比四少更聪明的人了。”
【背水一战】
地下室的窗户只有一半露在地面,透进昏暗光线。储物间临时改做的囚室里,有着熟悉的香樟木味道。念乔蜷缩在简陋的木板床上,尽力蜷紧身子仍觉得冷。隐约的樟木香气令她想起从前住在小巷阁楼的时候,姐姐总是在潮湿的屋角和柜底放上香樟木片。念乔将脸埋进被子里,闷头不愿再想,眼前却总晃过姐姐的笑脸,仿佛觉得她就站在旁边笑吟吟看着自己。
“傻丫头。”真的是姐姐的声音,念乔愕然抬眼,看见那熟悉又陌生的女子静静站在门边,黑呢长大衣和黑呢帽子将她从头到脚裹在神秘的黑色里,连脸上也覆着黑色面网,腮边缀着颗细小的血红宝石,闪耀着血泪似的艳烈。那一点殷红流转,光华却刺痛念乔的眼睛。
“还在生我的气?”念卿走到床前,伸手抚她头发,却被她扭头躲过。念卿僵了一下,依然替她抚平蓬乱的鬓发。念乔负气推开姐姐的手,闷头不吭声,却觉背后一暖,竟被念卿张臂抱住。她将她抱得那么紧,令她再也挣扎不了。念乔被她奇突的举动弄得很不自在,“你干什么,不要抱着我,我又不是小孩子!”念卿不放手,也不说话,越发令念乔心烦起来,“你有话就说啊!”念卿终于开了口,却是莫名的一句“对不起。”
她对不起她吗?念乔怔怔回头看向姐姐,想回答却不知从何说起,却听她低声说,“对不起,念乔,这一次我不能再照顾你。这世上仍有比你我生死更要紧的事,从前我做错过,如今不能再错。”念乔愕然张口,来不及说话,念卿已经起身退到门口,朝她微微一笑,“记得,如果有机会活下去,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
“等等我!”念乔慌了,赤脚跳下床已来不及抓住她。门被重重关上,姐姐的身影就这样断然消失在门外,脚步声一路远去,似抽走了念乔仅余的勇气。任是她再懵懂,也听出了姐姐话里的决绝之意。不祥的感觉似冰冷潮水涌上,令她感到被抛弃的恐惧——这一次,姐姐是真的要抛下她,不顾而去了。念乔无望地踢打叫喊了半晌,终于滑倒在地上,失声抽泣起来。当年母亲出走的记忆已经模糊,年幼的她尚不懂得真正的悲伤。直至这一次,她是真切明白了当年父亲的切肤之痛……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们可以这般轻松转身,留下背影似一把尖刀插在亲人心里。任她哭得声嘶力竭,外头也没有半分动静。念乔转头四顾,看着空荡荡的地下室,又一次泪如雨下。待她哭得累了,起身想蜷回床头,这才透过眼里泪光看见了床沿的信封,和上面熟悉的笔迹……
淡蓝色药剂被抽进针管,针头扎入苍白皮肤下纤细的青色血管,将药剂缓缓推注进去。云漪被薛晋铭揽在臂弯,温顺地伸出手,任由医师摆布。薛晋铭揽紧她,皱眉对医师说,“轻一些。”医师拔出针头,将棉团压在云漪手背,仔细看了看时间,“现在是九点十三分,药效将在十点十分至十五分发作。”薛晋铭点头,“很好,你陪着云小姐,务必照顾好她。”
黑色座车在一前一后两部车子护卫下,缓缓驶出半山寓所,朝城中而去。云漪一路上缄默不语,薛晋铭看她眼里有淡淡红丝,便揽她靠在自己肩头,柔声说,“小睡一会儿吧。”
云漪抬眸看他,虽不是第一次见他戎装的样子,却是第一次发现他穿这身浅灰银章的军服,确实英姿倜傥,分外好看。到这一刻,她却有些恍惚了,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厌恶还是欣赏这个人。他和她确是同类,彼此了解,彼此欣赏,连他做出这样的事情,她也可以理解。偏偏,她只是无法爱上他。若是她爱他,一切会不会不同?
这个问题,永远没有人知道答案。
她的目光令他心里又是喜悦又是难过,分不清是什么滋味。他避开她目光,小心地问,“不想睡吗?”云漪摇头莞尔,“不睡,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睡。”这话令薛晋铭眉头一皱,心里蓦然掠过阴霾。然而云漪神色如常,目光澄明,反倒令他无言以对。两人各自沉默下去,约莫半小时后,车子缓缓驶入一条偏僻的林荫道,停在一栋宏伟的欧式圆顶大楼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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