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如今他已然深陷牢狱,年近不惑,又多半免不了砍头死罪,可这番傲骨与淡然,倒与当年豪迈仗义的左将军如出一辙。
纪焕双眸如两口幽潭,叫人探不清深浅,身躯高大,如一块伫立千百年的巨石,厚重苍夷,彻底将陈鸾遮了个严实。
他面色并不好看,上下打量赵谦两眼,良久嗤笑一声,声音暗含不屑与愠怒:“激怒朕,对你有好处?”
确实是没有,也违背了他自投罗网的初衷。
赵谦遗憾地轻叹一声,十分认真地低笑道:“皇上别气,你虽将陈申的嫡女保护得很好,可若我豁出性命,这些时日也不是没有机会让她去见阎王。”
轻描淡写几句话,语气也再平和不过,却俨然如毒蛇吐信,叫陈鸾眉头一皱再皱,冰冷寒意蔓延全身。
她是俗人,自然也怕死。
这人给她一种十分危险的感觉,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直觉。
赵谦不再盘膝而坐,转而站起身来,隔着铁笼与他们遥相对立,唇畔笑容如温酒一般越见醇厚,他开口徐徐地道:“苏媛是个好姑娘,她的父亲曾对左将军府有恩,最后却阴差阳错死在我手里,这实在非我所愿,说到底,我欠苏家一条命,可又实在不想放过陈申的后人。”
矛盾了许久,到底失去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再下定决心想出手的时候,她身边的暗卫竟又多了许多,彻底无从下手了。
纪焕没有再给他第三次口出妄言的机会,明黄的袖袍翻动,掌风凌厉,不偏不倚朝着赵谦的胸口而去,后者没有还手,只是身子一偏,而后捂着左肩闷哼一声,殷殷血迹从指缝间流淌而出。
赵谦原就受了不少的刑,自然挨不住这一掌,好在纪焕并没有想着要他性命,只使了五分力道,但饶是这样,他也面色煞白地咳了好半晌才缓过来。
纪焕目光阴寒,怒意涌动,他漠然收手,盯着咳得弯下了身的赵谦,一字一句道:“若再不说,你便永远没有机会了。”
“朕没有时间陪你耗,你想好了想明白了再开口。”
大理寺卿见状也厉声喝道:“大胆赵谦,敢对皇上和娘娘口出狂言,不要命了吗?”
说是呵斥,实则为变相的提醒。
他年轻时与赵谦打过交道有份交情,那时赵谦是连他父亲也称赞不绝的奇才,文武双全,天众之资,因着这份交情,赵谦被关入刑部这两天,他并未对其用大刑,身上的鞭笞痕迹也是得知帝后要来才做的样子。
同时代的世家子弟,到了他们这个年纪,难免生出一分心心相惜来,既然赵谦都难逃一死了,又何必死前再叫他受那么多罪呢?
赵谦满不在乎地用破烂的袖口擦去嘴角溢出的血沫子,看着站在他跟前岿然不动的新帝,道:“就这一掌,你已比你父皇优秀许多,当年若没有我父亲舍生忘死,他御驾亲征时不知死了多少回。”
昌帝是唯一的嫡子,他的继位众望所归,一生顺遂尊贵也没经历过什么凄苦。可纪焕不同,他生而低微,不受重视,能有今日的地位全靠一路摸爬滚打,隐忍筹谋,时势处境不同,自然也没什么好比的。
赵谦十几年来的心愿,除了覆灭镇国公一脉,就是为左将军府平反昭雪,可若是昌帝在世当政,必然是没有机会的。
他等了十几年,终于听到了昌帝驾崩的消息,他偷偷入了京城,带着这些年来培养出的暗卫,买了一处废弃的宅子,伪装成外地进京的商户,悄无声息的入住,谁也没怀疑什么。
而后在一日夜里潜入国公府,老太太被他亲手勒死,而那个庶女和姨娘则交给了他的手下百般玩弄,最后死的时候,面如厉鬼。
这样才对,当年他左将军府一脉,在万人的唾弃中上了刑场,两百多条人命啊,鲜血都流成了河,国公府死这么几个人算什么?
什么也算不了。
那日陈申命大,外出躲过一劫,但赵谦并不气馁灰心,因为他算准了,在那个节骨眼上,所有人的目光都会放到左相府上去。
他可以借由这点,再次出手。
可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有算到,在他杀了人悄然而去的时候,巷口处一顶小轿悄无声息的等着,锦绣画了精致的妆,时间似乎总是善待美人,她丝毫不见老,他却已生了白发。
故人再见,英雄也红了眼眶。所以哪怕明知会遭致帝王生疑,他也仍然将锦绣带了回去,他这一生,前半段顺遂,后半生波折,注定不得善终,唯一叫他心生波折,想过放弃复仇的,便也只有锦绣了。
锦绣为了逼他出来,不惜求圣旨布大局嫁陈申,他选在婚期前下手,又何尝不是怕她真的妥协,就那样进了镇国公府。
但凡能给她归依的,谁都可以,唯独陈申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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