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哲决定让谷阿姨和老魏叔住在一起时,曾答应我,以后向我解释他这样做的原因。后来他似乎把这个许诺忘了。如果我也忘了――那就会天下太平,可惜我没忘。因为我直觉到他这个决定中有一些我厌恶的、不能接受的东西。在我的追逼下,有一天晚上他对我说出了其中的原因。
颜哲说:做一个清醒的上帝的确是非常痛苦的,因为当别人无忧无虑地生活时,当别人都把信任的目光投向你时,你只能独自担起这个担子,你要为这个利他主义的小族群负责,预先发现前进路上可能的陷阱。他说――
“秋云你注意到没有,人们被喷了蚁素后,性欲似乎有所减弱?至少赖安胜那个色鬼,不,以前的色鬼,现在对岑明霞秋毫无犯。还有陈秀宽,过去总是色迷迷地看女知青,你看他现在的眼光多清朗。这虽然是个小苗头,但非常值得重视。知道为啥吗?你知道我为啥这样重视‘性欲’?”
我摇摇头。颜哲耐心地解释:
“蚂蚁社会中是没有性欲的,至少说没有持续的全员的性欲。蚁后一生只需要进行一次交配,然后就可以一直生育。而其它雌性的工蚁不担负繁衍任务,因此也不需要性欲。所以,我很担心,咱们的蚁素是从这种无性欲个体中提炼出来的,会不会对人群产生‘降低性欲’的副作用?如果是,就非常危险了。因为人类的繁衍方式离不开性欲,尽管它常被当成肮脏的东西,但如果它彻底消失了,人类也就完了。”
他又说:“当然,单只赖安胜和陈秀宽的一两个例子还不能说明问题。他们的变化可能只是因为‘对已往恶行的厌恶’,而不是性欲本身的减弱。另外一个例子不知道能不能算例证,咱俩……”
虽然他欲言又止,我还是猜到了他的意思。的确,近来我俩的幽会中,他一直没有主动同我亲热,而我也减弱了同他亲热的渴望。虽然我俩并没吸入蚁素,但也可能多少从环境吸入了一些?他看我理会了他的意思,立即把话头扯开:
“但不管怎样,我至少得确定这个陷阱是否存在。自然界是个绝顶复杂的天网,你随意扯动一条线,都会引起预想不到的反应。我们必须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我正要设法验证那种危险,正好大老魏和谷阿姨来了。”
我知道了他的用意,心一下子凉透了。不错,他说的很有道理,他做出这个决定没有任何恶念、私利或是宵小心理,都不是,他是为了这个利他主义社会的未来。他真是个清醒的、尽职尽责的上帝。我无法反驳他,我肤浅的思维无法抵挡他锐利的思想。但不管怎样,我还是无法排除心中的厌恶。老魏叔和谷阿姨之间虽然是偷a生于顶;发散得近乎松弛。内侧两棵绿色棕树之间是灰色偏暗的楼道。光线低沉,半天了都没人在楼道出现。三到五层以及第情,是奸情,但在我心中,它反倒是温馨的、明朗的。而颜哲拿他们的私情来做实验,未免太残忍,太阴暗。
我心中第一次升起对颜哲的愤懑:他真的以为自己是上帝吗?可以把别人当成实验用小白鼠,对他们生杀予夺?或者随意把他们放到透明的观察室中,观察他们的性欲和习性?这些想法像一大堆干柴横七竖八叉在我脑中,我理不出个头绪,也就无法对颜哲讲清我的感受。但颜哲的目光比我锐敏多了。他看着我的沉默,苦笑道:
“我早知道你会反感的,这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你那些道德上的洁癖了,所以我一直在推迟向你说明,巴望着你会忘了它,可惜……秋云,我已经尽力求得你理解,但是很可惜,咱们看问题的基点不同,而且是根本性的不同。”他叹息着,“也许有一天,咱俩会分道扬镳的。”
我打了一个寒颤。我对颜哲的做法已经开始反感,但我还没有设想这会影响到我俩的最终结局,或者说没有勇气想到这一点。颜哲比我敏锐,他已经看到了我们之间的宿命。看清这一点,我非常心痛,锯割般的痛,刀剜般的痛。多少年来,我已经把感情完全倚傍在这个叫小哲的男孩身上,这个叫颜哲的男人身上,从不敢设想缺少了他的人生。不久前我还对谷阿姨描绘过我俩的婚事呢,做梦也想不到,仅仅几天之后,颜哲会把另一种结局突兀地摊到我面前。
我的泪水不由得涌出来,流得非常凶猛。颜哲过来,默默地为我擦干泪水,把我拥在怀里。我俩静静地拥抱着,呆了很久很久。
我们再没有谈那个令人厌恶的话题,以后也没再谈过。更有一个话题我别说谈论它了,连想都不愿想,那就是:颜哲会不会在深夜里溜进库房,通过那个墙洞,悄悄观察大老魏和谷阿姨的性生活。我想,以颜哲作为“一个清醒的上帝”的责任心,以他科学家般的严谨,对于这个影响新人类成败的关键问题,他肯定会去观察的。但――我实在厌恶想这件事,我不敢断言那样做是不正当的,但我就是厌恶它。
这是个无法填平的泥沼,我只有躲开它。
6 工分
那次争吵我们很快就忘了,也许我们是强迫自己忘掉它的,因为我俩无论是谁都无法承受失去另一方的痛苦。农场已经走上正规,颜哲不必再像过去那样宵旰焦劳,我们又恢复了过去的幽会,很自然地也恢复了幽会中的“亲热”。我仍像过去那样,渴望着颜哲的热吻和揉搓,那会儿我想,至少俺俩不用担心性欲丢失的问题了。
时间一长,我们真的忘了那次争吵。
颜哲那次非常“草率”(在我认为)地宣布取消生产指挥,此后并没出现任何问题。实际上,生产指挥还是有的,不过变成了另外一种不宜觉察的形式。现在,每天晚饭时,场里最熟悉农活的几个人,都会聚到一起随意交谈几句,就像几只老蚂蚁见面碰碰触角,于是第二天的农活就自动安排好了。这几个人一般是老肖、赖安胜、老初、庄学胥、老庞、郜祥富,有时还加上王全忠,人员并不完全固定。我发现了这个隐在水面下的生产指挥系统,很感兴趣,但颜哲说咱们不要参与,要遵守这样的原则:
凡是能在“系统内”自动完成的程序,就决不要施加外部的影响。
收完麦,插完稻秧,农活相对闲些,但只是不像麦忙期间那样拼命而已。农场地多人少,每人平均七亩多地,每天都有干不完的农活。不过,自从农场进入新境界后,人们突然发现农活不够干了,几乎每天上午活儿就干完,下午人们都在悠闲地游逛。我想这一点儿也不奇怪,现在场员们的劳动效率何止是过去的几倍!尤其是崔振山、岑明霞、赖安胜这些过去不干活或不干活不出力的人,都成了劳动能手,这么一正一反,差别就大了。
农场基建期间曾预制了一些水泥桌面,想在男女宿舍之间的空地上弄一个公共活动场所,但此后农场太忙,这件事一直被抛在一边。最近这事不声不响地弄起来了。大伙儿自发地平整好一块地,垒起十几个桌面,配上水泥凳子。晚饭后和下午没有农活时,几乎全场人都聚在这里玩耍闲聊,欢声笑语一片。
这个聚会场所越来越红火。只有颜哲不能参与进去。不是他不愿来,而是只要他一来,人们都会尊敬地站起来向他致意,垂着手同他谈话。他去了两次,苦笑着说:
“秋云我不能再去煞风景了,以后你代我多去去吧,感受感受那儿的气氛。”
我其实也不能完全融入那儿,在众人眼里我也是“副蚁王”吧,不过毕竟比颜哲强一些。这天晚饭后我来到这儿,这儿已经聚了四五十人。女知青是以谷阿姨为中心,好像在那儿比着背诵本地的儿歌,什么“月亮走,我也走,一走走到马山口。马山口,出石榴,买个鸡,叨豌豆,买个猴,栽跟斗……”;还有:“小乖乖,睡瞌瞌,睡了瞌睡长大个……”;“月奶奶,黄巴巴,爹织布,娘纺花……”。有谁念了一首比较粗俗的儿歌,结尾是:“小鬼磨豆腐,磨你妈一屁股。”激起一片笑声,属孙小小的笑声最亮。
这边是老肖等七八个老农,这些老农们蹲惯了,旁边有座也不坐。他们蹲成一个圆圈,每人嘴里都啣着一支旱烟袋,烟袋锅儿会聚在中间,就像是花蕊。他们不言不语地吸着烟,七八个烟袋锅儿明明灭灭,自是一道风景。这中间还有淋病病人陈秀宽,现在人们不再孤立他了。
最热闹的一群男人有二十多个,围得水泄不通。我走过去,见他们是在掰手腕。这会儿老魏叔刚刚败下阵,从人群中挤出来,自嘲地说:不行了,老喽,老喽。我见里面坐擂的是赖安胜,便揶揄老魏叔:
“看你干巴瘦筋的样子,还想和赖安胜掰手腕?年轻时也不行。”
老魏叔认真地争辩,说别看他干巴瘦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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