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吉斯,我亲爱的!”皮果提先生和我站在床脚边时,皮果提俯身对他说道,几乎是高高兴兴地,“我亲爱的孩子来了,使我们走到一起的我亲爱的孩子来了,就是卫少爷呀,巴吉斯!替你捎信的人呀,你知道!你不和卫少爷说说话吗?”
他像那箱子一样不能言语、没有知觉。
“他就要随潮水一起去了。”皮果提先生用手捂住嘴对我说道。
我的两眼模糊了,皮果提先生的两眼也模糊了;但我还是低声又说道:“随潮水一起?”
“沿海的人们,”皮果提先生说道,“不到潮水退尽是不咽气的,不到潮水涨满是不会生的——满潮前就是生不出。三点半退潮,平潮会有半个小时。如果他能拖到潮水再涨时,他就能活过满潮,随下一次退潮而去。”
我们留在那里,守着他,守了很久——几个小时。他处于那么一种精神状态中,我在场对他起了什么神秘作用,我不想说了。可是他开始虚弱地说胡话时,的确说的是关于送我去学校时的事。
“他醒过来了。”皮果提说道。
皮果提先生碰碰我,敬畏地低声说道,“他快要随潮水一起去了。”
“巴吉斯,我亲爱的!”皮果提说道。
“克·皮·巴吉斯,”他虚弱地说道。“天底下再没有比她更好的女人了!”
“看哪!卫少爷来了!”皮果提说道,因为他现在睁开眼了。
我正要问他可还认得我时,却见他想努力伸出胳膊来,他的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清晰地对我说道:
“巴吉斯愿意!”
正是退潮时分。他随潮水一起去了。
第三十一章 一种更大的损失
皮果提一提出请求,我就决定留下,等到那可怜的车夫作了他最后的一次布兰德斯通旅行再走。很久以前,她用自己的积蓄在我们那老墓地里,在挨近她那“可爱的女孩”(她永远这么称呼我母亲)的坟墓边就购置了一小块地,以备他们两口子今后做安葬之用。
陪伴皮果提,尽我可能为她做我能做的——虽然我能做的很少——我感到非常满足。至今想起来,我仍为我能那样做而高兴。不过,我恐怕在负责保管巴吉斯先生的遗嘱时,在解释其内容时,我更有一种出自个人和职业性的无上满足感。
提出在那箱子里找遗嘱的有功之人,应该说是我。经过一番搜寻后,遗嘱被从箱里一只马鼻套的底部找了出来。套里除了干草,还有一个带着链子和挂饰的旧金表,这金表巴吉斯先生只在婚礼举行那天戴过,在那之前和之后就再没人见过了;一个腿状的白银装烟盒,一只里面塞满了小杯小碟的假柠檬,(我猜这玩艺是我小时候巴吉斯先生买了打算给我的,后来他又舍不得了),一块和半块的几尼合起来共有八十七块半;二百一十镑崭新的钞票;一些英国银行的证券;一片旧马蹄铁;一个假先令;一块樟脑;一个蚌壳。那个蚌壳被打磨得很光,内壁闪着虹彩,因此我断定巴吉斯先生对珍珠曾略知一二,但并未形成明确的见解。
多年来,巴吉斯先生每天旅行中都带着这只箱子。为了遮人眼目,他编了一篇谎话,声称这箱子是“黑孩子先生的”,是“留在巴吉斯处待取”的等;他把这谎话还工工整整地写在箱盖上,现在那字迹已几乎看不清了。
我还发现,这些年来他积蓄得颇有成绩。他的现款几乎有三千镑,其中一千镑的利息是留给皮果提先生做养老金的;皮果提先生死后,其本金由皮果提、小爱米丽和我平分,或由我们中间后死者来分。他把其它所有的遗产都交皮果提继承,并指定皮果提为他的财产继承人和按他遗嘱处理财产的唯一执行人。
在各种有关的仪式中我读这些文件,并向有关的人不厌其烦地解释某些条款,我觉得在这种场合下我真是一个代诉人了。我开始想,博士院比我所想象的有价值些了。我煞有介事地研究考证那遗嘱,宣布那遗嘱完全合法,并在边白上用铅笔做个记号什么的,我觉得我自己知道这么多真是有点奇妙。
在葬礼前的一个星期里,我就干这奥妙无穷的事,清理皮果提所继承的全部财产,把一些事务安排得有序,并在每件事上都做她的代表和顾问。这使我们大家都高兴。在那段时间里,我没看见过小爱米丽,但人们告诉我,说两个星期后她就要举行简单的婚礼了。
我并没有正式出席葬礼,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我的意思是,我没穿黑外套,也没拿驱鸟幡。一清早,我就先走到了布兰德斯通。巴吉斯先生的遗体只有皮果提和皮果提先生二人伴送到那里,但在这之前我就到了墓场。从我的小窗里,那个疯男人往外张望,齐力普先生的那个小毛头在保姆的肩头晃着那沉甸甸的大脑袋。并瞪着那突出的眼睛看牧师;欧默先生在后面喘着气;那儿就再没别的人了,安安静静的。一切结束后,我们在墓场中散了一个小时的步,在我母亲坟前的树上摘下一些新叶。
现在,我感到一种恐怖。在远远的市镇上空挂着一片乌云。我孤零零地回镇上,越走近它越害怕。想到在那个难忘的夜晚所发生的事,想到我往下写就一定会再次出现的那事,我真受不了。
我叙述这件事也不可能使它更糟了。如果我停下我最不愿记叙这事的手,也不可能使它好一点。事已发生了。无法消除它,也无法改变它。
我的老保姆和我第二天去伦敦,办理有关遗嘱的事。那一天,小爱米丽就在欧默先生家度过。那天夜晚,我们都要在那老船屋聚齐。汉姆将按往常的时间去接爱米丽。我会从从容容走到那儿,届时那两兄妹会像来时那样回到家里,好在日落时分在火炉边等我们。
我在古时候的理发师和洛德里克·兰顿带着行囊休息过的侧门边①和他们分手,但我并没有直接回去,却在通向罗斯托夫特的大路上走了一小段路。然后我才转过身来,回头朝雅茅斯走。在距我先前说到过的渡口一两里之地有家干净的酒店,我在那里吃饭;那一天就是这么过的。我到雅茅斯时已是晚上了。那时,雨下得很大,气候恶劣,但是云层后仍有月光,所以并不很黑。
……………………
①均系文学作品中人物,见第四章的注文。
不久,我就看见了皮果提先生的住宅,也看到了窗里透出的灯光。吃力地在沙滩上走了一段后我就到了门前,便进了屋。
里面看上去真舒服。皮果提先生已开始吸夜晚的那斗烟了,晚餐也正在一点点地被准备着。火炉烧得旺旺的,灰已经拨过了,那只柜子为小爱米丽还放在那儿。皮果提坐在她的老地方,如果不是她的衣服有什么不同,看上去简直就像没有离开过。她又拿起了那个盖上画有圣保罗教堂屋顶的针线盒,那量衣尺,那块蜡烛头,也都还在那里,就像从没受过打扰。高米芝太太坐在她的老地方,还是那么不太快活的模样;一切都似乎很平常。
“你第一个到,卫少爷!”皮果提先生面露喜色地说道,“如果外衣湿了,少爷,就脱下吧。”
“谢谢你,皮果提先生,”我一面把外衣脱下交他挂好,一面说道,“很干的呢。”
“真的!”皮果提先生摸着我肩头说道,“干着呢!请坐,少爷。用不着对你说客套话,但我们真心实意欢迎你呢。”
“谢谢你,皮果提先生,我相信你的话。嘿,皮果提!”我一面吻她,一面说道,“你好吗,老妈妈?”
“哈,哈!”皮果提先生在我们旁边坐下,搓着手笑道,他这样半是因为最近一向的苦恼总算放下了,半是因为他天性诚实,“世界上再没哪个女人,少爷——我对她这么说的——可以比她更心安的了!她对死者尽到了责任,死者也知道这点;死者对她做了应做的,她也对死者做了应做的;——而且——而且——而且做得·很好了!”
高米芝太太呻吟起来。
“打起精神来,我可爱的老妈妈!”皮果提先生说道,(可他暗中对我们摇摇头,显然他感到最近发生的一切很容易唤起她对老头子的记忆。)“别伤心!打起精神来,为你自己,只要稍稍打起一点精神,就一定会精神越来越好呢!”
“我做不到,丹,”高米芝太太马上说道,“我觉得什么都不自在。我只觉得孤苦伶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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