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熊家里世世代代都是农夫,他出生的那一日村子里的青壮猎了一只熊回来,所以他的阿爷就给他起了熊这个名字。
其实也说不上世世代代,从他能记住名字的祖上到如今,也不过三代人,他的曾祖父叫什么他都不记得,也没见过。
他年幼时,从他的父亲嘴里听说过他家也曾经富裕过,他的曾祖父还认识字,能念两句书。只是到了他祖父那一辈,便识字不多了,以打猎为生,可好歹还能认识几十个字。到他的父亲,便只认识几个字了。
年幼时候他问他父亲,为何爷爷没有把本事都教给父亲,他的阿爷只是忧愁摸了摸他的头“你祖父也记不清他认识哪个字了,他怕教错了我,干脆就不教了”。
陈熊觉得有道理,他一个月不摸锄头,手上的把式便会生疏,在这个小村子里几年都用不着识字,他祖父把“认字”这项本事忘了也很正常。
村子里是用不着识字的。
每年只有在征收粮食的时候县里才会派人来,贴上一纸告示,不过用不着看懂告示,小吏会开口告诉他们朝廷要收粮,至于收多少,县里的小吏要多少他们就要给多少。
本来还勉强够糊口的粮食被征收走了许多之后,剩下的就不够糊口了。他家里只有几十亩薄田,田地很瘦,只能种粟,每亩才得不到一石粟,听说在比县城更往南很多很多的地方,一亩田能种出来三石的粮食,可陈熊也只是听说过没见过,他这辈子去做最远的地方就是往南二十里路的县城。
他遇到过很多个荒年,荒年就是一亩地连两斗粮食都种不出来的时候,荒年会饿死人。他的阿爷先死了,他的阿娘守着半缸粮食舍不得吃,要把粮食留给他和他的妻,也死了,死的时候就趴在粮缸边上,一双饿的往外突的眼睛死死盯着粮缸,没了牙的嘴里还往外留着涎水。
他和他的妻生过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只养大了一个女孩。也不对,这样的世道,说不准哪一日他这个唯一的女儿也会死。
他和他的妻想把这个女儿送到县里富户家里做妾,做妾比饿死好。可惜他和他的妻长得不好看,生出的女儿也黑黝黝的,富户看不上。
所以陈熊就打算给他的女儿攒上十缸粮食,他的父母给他攒了五缸粮食,靠着这五缸粮食,陈熊一家子活过了三个荒年,他们荒年的时候吃粮,丰年再把粮缸补满,这是他的那个读过书的曾祖父留下来的祖训。凭借这条祖训,陈家才能绵延至今。
要攒粮食便要赚钱,那几十亩地太荒,只够他们一家三口吃饭。攒不出粮食。
听说寿安公主要招工人,陈熊就去了,他带上了铁打的头盔,背上了凿子和锄头,下了矿。
一开始那一天累不累、怕不怕陈熊记不得了,他只记得那天发了三个白面馍馍,白面馍馍香的他恨不得连舌头一块咽下去,他吃了两个,剩下一个揣在怀里带回了家里。
馒头沾上了灰,不过不打紧,不用讲究,莫说只是沾上了灰尘,就算是掉到了沙子里面,捡起来也照样能吃,他的妻女吃的很香。陈熊有些羞愧,他应该只吃一个,剩下两个都带回家里来的,可他太饿了,忍不住就吃了两个。
好在第二天晌午,又发了三个白面馍馍。
又过了半个月,寿安公主又要找女工去织羊毛,他的老妻去了,他的老妻又黑又瘦,但是很能干活,一个人能种三十亩的地。到了纺织厂里面,也吃上了白面馍馍。
他们夫妻都是很节省的人,每日旁人都干完了活离开,他们便会主动要求加班,能多赚一些钱。只用了两个月,他们就又给女儿攒下了两缸粮食。
可陈熊却不只想给他的大丫留下十缸粮食了。
今日陈熊回来的很早,他就着木盆撩起一把水,洗了洗脸,盆里的水很快就变黑了。
“今儿咋回来这么早?来吃饭吧,我把饼子热好了。”陈熊的妻子姓孙,唤做孙三娘。
在饭桌上,陈熊郑重敲了敲桌子,看向自己的老妻:“我琢磨着,得把咱们大兄和大姊一家子都喊到咱们这边来。”
孙三娘的娘家是岚州小溪村。
“我问过矿上的管事了,只要能拉五个人过来,就能把自家孩子送去读书,读两年书便能出来当小管事。”陈熊敲敲覆盖满了污渍的木桌桌面,看向自己女儿的眼神满是柔和。
“大丫已经十岁了,咱们该给她想想日后了。”
陈熊想,下矿太累了,织羊毛的活轻松些,可也要整日用眼睛,说不准那日眼睛不好便不能做了……还是管事好,不用出大力气,也体面,还能干到老。
可得能识字会算数才能做管事。他和三娘再拼命赚钱,也不一定能供的起大丫读书。
陈熊短小的见识里,只知道他们村子的村正很有钱,可村正家的孩子也读不起书哩,读书定然很贵很贵。
说不准这是这辈子他唯一有机会能让女儿读上书的机会。
孙三娘也目光柔和看着自己黑黑瘦瘦的女儿,一咬牙:“我明个晌午跟管事请个假,往娘家去一趟。”
https://www.cwzww.com https://www.du8.org https://www.shuhuang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