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是偷啊!”
“不偷咋个办?一年到头,谷子、麦子、包谷、洋芋、豆豆五大样,拢共六七百斤。只够我一个人吃……”
“想其他办法嘛!”
“你又不是不晓得,啥法子都想了。不是还向聂洁买了粮票嘛。”
“我不管。你要扳你扳,我走了!”
包谷叶子“哗啦哗啦”一阵响,一阵脚步声响过矫楠躲藏的那块包谷土,渐渐远去。
“湘玉、湘玉……”吴大鼎压低了嗓门喊着,朝自家婆娘追去。他身上大约是背了麻袋或是背篼,跑不快,又不敢放声喊,只好一步一步跟随婆娘去了。
认准他俩去远了,矫楠才钻出隐身的包谷土,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浸透寒意的夜气漫天撒落下来,旷野里好冷、好冷啊。
隐私,这都是人的隐私,年轻的结婚才一年多的新婚夫妇的隐私,偷偷地把上海带来的全国粮票卖给老乡的聂洁的隐私;他自己,瞒着众人,趁着夜色跑到下脚坝去找宗玉苏,也是隐私。
矫楠因刚才的耽搁更快地往下脚坝赶去,走完这一截直落谷地的下坡路,翻上一个垭口,拐过弯来,一眼就看到下脚坝那个灯火疏疏落落的小山寨了。这寨子比歇凉寨还要孤寂,一幢一幢瓦舍茅屋石头房子,隔着树、隔着坡、隔着土,散落在一片山腰里。一条长长的能过马车的官道,把它同外界联系起来;一条横插过来的弯弯曲曲的崎岖小路,把它同歇凉寨联系起来,使它成为歇凉寨大队的下脚坝生产队,亦即第七小队。在下脚坝寨子外头,有一大片总有###十亩地大的洼地。
洼地坐落在团团环抱起来的群山之中,一到雨季,洼地里就蓄满了从周围山坡上淌下来的雨水,成为一个天然的水塘。年年有雨年年淹,洼地的土质虽肥,洼地的泥巴虽好下种,却从来得不到收成,也就没人去播种。
在洼地旁的一块较平坦的坡脚,盖着下脚坝生产队的保管房。
即使在没有星光、没有月亮的夜晚,保管房的白色山墙仍然那么醒目地伫立在那里。
矫楠站在高高的垭口边,一眼看到,保管房那扇开得高高的四四方方的小窗户里,还亮着油灯的光。
这真是一个好兆头,宗玉苏还没睡,至少她还没睡着。
这灯光像在召唤着矫楠,他亮起电筒,放快了脚步,朝着保管房走去,走去。
二
透过保管房四四方方的小窗户望去,一眼就能看到三十来户人家的下脚坝寨子上那些昏浊的灯火,看到寨子后头那一片平缓的山脊。在夜色里,这一片山脊是那么雄峻,那么骇人,我总觉得它分外神秘。
是梦幻,还是我的错觉,我说不清了。我天天看那一片黑黢黢的山脊,有天忽然感到,它就像一条巨大的横卧在那里的鳄鱼,怕人极了。
小引(8)
这以后,一到夜晚,我就早早地拉上白布窗帘,一眼不朝外头瞅。让那横卧在苍苍茫茫的无边的山峦中的巨鳄凝然不动地呆着吧。
我真搞不懂,下脚坝的保管房,为啥修得离寨子这么远?
跟寨邻乡亲们打听,他们的答复简直令人瞠目结舌:怕人偷。
把保管房修得离寨子远远的,难道不更方便小偷们行窃吗。
不。保管房虽然修得远,但它所处的地势,恰恰就在下脚坝三十来户茅屋瓦舍的视野之内,若有人敢来行窃,寨上的狗趴在台阶上,势必会听到动静叫起来。这样,满寨人闻风而动,啥子小偷也别想得逞。
听过这一番解释,我就什么都不想说了。
伙伴们都还在寨子上的时候,住在远离寨子的保管房里,我还庆幸这难得的清静。可当所有的知青都先后离寨之后,孤独这一阴森森的魔鬼就来同我作伴了。白天寂寞得难耐了,可以到寨子上去,找姑娘姐妹们闲扯聊天。夜晚呢,孤零零地呆在这紧挨山脚的保管房里,听着风声,听着山林说不清是鬼丁哥还是什么鸟兽的鸣叫声,我的心会随着夜的深沉而越收越紧,久久地难以入睡。总是温顺地对我微笑的桂枝姑娘,教我扎鞋底,教我打袜垫,还请我替她给远在省城市郊的对象写信索要灯草呢衣裳,我们俩相处得太好了。伙伴们还没全走完之前,我就同她说好了,等保管房只剩了我一个人,她来陪我睡,整整陪我一冬。谁知伙伴们刚走,她就变了卦,不来了。追问她,为何不来,她支支吾吾的,一忽儿说屋头分不出铺盖,一忽儿说尿床的妹妹要照顾。问急了,她干脆用噙满泪水的双眼凝视着我,抿紧了嘴,啥也不说。
我的心头掠过一阵不祥的预兆。
这几天里,农活清闲,收工回来之后,我总是手忙脚乱地整一顿晚饭吃,不等天擦黑,就将保管房的门关得死死的,用门闩闩紧不算,门后头还加上了两根粗棒棒撑紧,不是到处都传说女知青受辱苦告无门的事嘛。我可得小心。
夜晚来临了,我这才真正体会到一个人与世隔绝地生活着,是个什么滋味。静静地躺在床上,我常常那么真切地意识到,父母亲属,同学朋友,尘世间的一切,都离我那么远、那么远。农活不重,到了夜里反而睡不着,在这种时候,我就急切渴望身旁有个人,亲近的人,哪怕他在屋里一声不吭来回走动,哪怕他仅是坐在我旁边,默默地凝视着我,我都会感到是莫大的安慰,是一种幸福。这样的渴望和默默地遐思,会在我的头脑中出现随之而来的很多很多联想,产生种种梦幻一般的感觉。仿佛是轻吟低唱的温暖的溪水漫过我赤裸的躯体,仿佛是柔和无形含情不露的月光泻遍我的全身,仿佛是喃喃低语的催人入睡的梦呓在我的耳畔回响。哦,我沉浸在这样一种氛围里,忘记了自身的现实存在,忘记了我的该诅咒的处境。有时我的眼前又会闪现湖畔月色里的情侣,白色小屋前沐满阳光的台阶上的玫瑰花,幽暗的花园小径里的亲吻……天,当我不得不拽回自己荒唐的思绪和梦一般的想象时,我的眼角边常常挂着泪珠,我还不愿意将它拭去。不愿
https://www.cwzww.com https://www.du8.org https://www.shuhuang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