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女,我答应你进学堂。我们不要管他们。任凭他们说好说歹,你只顾用功读你的书。你有志气。你将来一定要争一口气。你们都要给我争一口气。”
这些意外的、但是坚决、鼓励的话把几个年轻人的心都照亮了。光明白喜色笼罩着他们的脸,连芸也满意地微笑了。淑华差不多欢喜得跳起来。她快乐地大声说:“妈,你真好!我将来一定要好好报答你!”
她太高兴了,他们太高兴了!(觉新也含着泪感动地笑了,他的眼光双停在那张他看惯了的照片上,他暗暗地对“她”讲话。)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一个熟习的脚步声急促地经过门外,也没有注意到一个女孩在堂屋门口唤着:“四小姐。”
春兰一面跑,一面唤淑贞。她看见淑贞跑下过道,正要往花园里跑去。她连忙追上去。她的脚步声引起了房里人的注意。
“多半有人去请三爸去了,”淑华不在意地说。但是她听见了春兰唤“四小姐”的声音。她便惊疑地自语道:“怎么春兰在喊四妹?一定是四妹跑出来了。”
春兰又在花园外门内叫起来。
“四表妹跑到花园里去了。我们快去劝她回来,”琴忽然警觉地说,便朝着门走去。淑华和觉民默默地跟着她。
他们走出过道,刚走进花园的外门,一个影子扑到琴的身上。琴连忙扶住那个小女孩,温和地问道:“春兰,什么事情,你这样慌张?”
春兰抬起头用疯狂的眼光看他们三个人,忽然迸出哭声说:“琴小姐,三小姐,二少爷!……我们四小姐……跳井了!”她大声哭起来。
“你快去给大哥说,”觉民严肃地吩咐淑华道。淑华不做声,只是转身便走。
“不会的罢?”琴惊疑地说了这一句。
“春兰,你不要哭。我问你,你怎么晓得四小姐跳井?”觉民带着猛烈的心跳向春兰问道。他还希望是春兰看错了。
“我看见四小姐赌气跑出来。……我跟住她。……我喊她,她也不答应。……她跑进花园里头,我追上去。……我看见井口上影子一晃。我还听见掉下井的声音,”春兰继继续续地抽泣道。淑华陪着周氏、觉新、芸来了。恰恰在这个时候响起了电灯厂的汽笛。依旧是那哀号似的声音,然而在这个晚上,在这一刻,它响在这些人的心上,却变成多么凄惨,多么可怕!
“大哥,我们怎样办?”淑华打了一个冷噤,半惊惶半悲痛地说。
“我们应该快点想法救四表妹,”琴着急地说,她的眼泪淌出来了。
觉民不理睬她们。他用低沉的声音吩咐道:“春兰,你快回去告诉五老爷、五太太去。绮霞,你去点个风雨灯来。大哥,请你出去把袁成他们喊来。我到厨房里喊火房去。”
“好,你们快去。我心跳得不得了。想不到公馆里头又出这种事情,”周氏喘吁吁地催促道。她心里很乱,她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她还跺着脚说:“天呀,要保佑四姑娘救得起来才好!”
觉新、觉民、绮霞、春兰匆匆地往四处走了。琴和芸陪着周氏立在花园外门口。觉新房里的灯光透过白纱窗帷软软地躺在开井时,在石板地和泥土上面出一些花纹。淑华忽然大步往花园里走去。
“三表妹,你到哪儿去?”琴惊愕地在后面问道。
“尽站在这儿等着,有什么用处?四妹恐怕就要断气了,”淑华又着急,又气恼,烦躁地答道,一个人赌气地往井边走去。
淑华走到井边,只看见一个黑洞,木头盖子放在一旁,一根带钩的竹竿靠在井畔走廊矮矮的到檐上。没什么改变。从石板缝隙里响起了蟋蟀的凄楚的叫声。从园门口送过来周氏和琴、芸诸人的低声谈话。她受不住这静寂。她俯下头朝井里看去。她只见一点灰白色。她悲痛地叫起来:“四妹。”她仿佛听见应声。她便张大口发出更大的声音唤她的四妹。她还兴奋地忘了自己地嚷着:“四妹,你再忍一会儿,我们就来救你了!”
绮霞提着风雨灯把周氏、琴、芸等引到井边。琴含着眼泪对淑华说:“三表妹,你也不必喊了,她不会听见的。你站开一点。”
“她听见的。我喊她,她还在答应!”淑华热烈地争辩道。绮霞把风雨灯提到井口,淑华把头放在灯前。但是她依旧看不清楚井底。灯光照在她的脸上,一脸的泪痕在那里发亮。
周围的黑暗突然加浓,电灯熄了。觉民带了火夫和厨子的下手打着灯急急忙忙地从外面进来。在他们的后面还跟着几个女佣。井边顿时热闹起来。
厨子的下手把手里提的风雨灯挂在走廊的屋檐下栏杆前。四周显得亮多了。火夫拿着竹竿放下井去,他想钩起什么东西。众人屏住呼吸看他的动作。他试了几次,都没有结果。他和厨子的下手商量着其他的办法。厨子的下手又把绮霞手里的灯要来,设法挂在那株俯瞰着井口的老松树的一根粗枝上。火夫想起了绳子,便回头跑出去在厨房里拿了绳子来。
人声嘈杂,众人议论纷纷。沈氏带着春兰半跑半走地进到园里。她披头散发,带着满脸的眼泪和鼻涕,歇斯特里地哭喊着:“四女,”发狂地奔到井口来。
“五舅母,你小心点,”琴连忙拉住沈氏的袖子,温和地提醒道。
沈氏看看琴,好象不认识琴一般。她又看看站在井边的别的人,她忽然大声责备道:“你们怎么都白白看着?也不动手救她一救?”没有人理睬她。她又俯在井口高声哭叫“四女”和“贞儿”。
觉新又带着袁成、文德和两个轿夫来了。井边挤满了人。各人有各人的主意,大家争先说话,沈氏又不时地发出哭诉,而且招魂似地呼唤着淑贞的名字来打岔他们。别人无法劝阻她,她已经失掉理性了。做父亲的克定始终没有来。觉新和觉民在井边指挥一切。
不幸的消息传布得很快。人越来越多。连觉英和觉群也来看热闹了。忙乱之后又继续着忙乱。烦躁增加着。众口纷纭地议论着,哭叫和抱怨混在一起。经过了长时间的商量,而且在“重赏之下”,人们才决定了下井救人的办法。
在嘈杂的人声中,两个轿夫用粗绳子把那个年轻的火夫放到井里去。绳子缚在火夫的腰间。绳子跟着人夫的身子慢慢地往下坠。轿夫们俯下头不断地跟那个火夫交谈。绳子不再往下落了,但是它还在微微摇摇。轿夫们大声在问放。绳子猛然抖动几下,又停住了。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绳子上。希望与苦痛在搏斗。这是一个难堪的时刻。连喜欢讲话的人也都沉默了。
绳子又动起来,火夫在下面大声叫唤。轿夫们开始拉动绳子。厨子的下手和袁成、文德也去帮忙。他们五个人用力拉着,把绳子一寸一寸地拉上来。众人的眼光就跟着绳子移动。大家的心也随着绳子跳动。每个人都把一些话咽在嘴边,只等着在一个时候让感情畅快地爆发。
于是一个可怖的雷响了!袁成、文德、觉新、觉民都扑到井口去,弯着腰蹲在那里。他们在移动一件东西,口里不住地讲着简短的话。他们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离开井口。觉新、觉民两人抬着淑贞的尸首走下井边台阶。文德和袁成跟在后面。高忠和苏福也从外面赶来了。风雨灯的灯光无意地落在那张小眼小嘴的秀丽脸上,依旧是那张忍受的、带着哀怨的面颜,前刘海紧紧贴在额上,眼睛闭着,左眼皮上和左边额角上还留着几缕血丝,血渗在水珠里不断地从发鬓间滴下来。嘴微微闭着,嘴角有血迹。衣服浸透了水,裹住她的瘦小的身子。小脚上的绣花缎鞋却只剩了一只。一根散乱的辫子重重地垂下来,一路上滴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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