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很难受,向老大却笑着说:“大姐,这算不了什么,只要你回来就好了。”
仲生也叹息着说:“是呀,敌人把山边的房屋都烧光了,老向的大女儿大毛为了去抢一床破铺盖,也被烧死了。这是临时搭起的一个茅草棚。前些时候敌人搜山,向大嫂才生产三天,只好带着婴儿躲在崖洞里,又冷又饿,得了产后寒,前几天也死了,留下这两个孩子。老向也够受啊!大姐,要解决的问题很多,上山后慢慢地谈吧!”
天亮了,我们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来到猫儿寺庙前。庙门前两个石狮子的嘴巴,被子弹打烂了;前面那块过去同志们下操的草坪,长了齐人深的杂草。一进庙门,法智跑上前来,连连喊了两声“大姐”,就不做声了。我望着法智,又想起法慧他们往年练武的情景。
法智引我到大殿上,指着一根柱头,说:“徐老师父就是被绑在这上面,被敌人当靶子打死的。”我看柱头上,还留着无数的枪眼和黑黑的血迹。
我们在柱头前站了一阵,抬眼望见宝顶上的那一杆大红旗,仍像十年前一样随风飘舞。这旗子,是夏林到广安买来的一匹大红绸,由我亲手缝制的。当时玉璧看了,说:“第一次起义时,叫你缝镶白边的杏黄旗,你不高兴,现在你该满意了吧?”
现在,玉璧牺牲了,夏林牺牲了,还有许多保卫过这面红旗的同志都牺牲了。可是这面红旗还在。
我们站了一阵,走出猫儿寺。庙前庙后的山坡平地上,长起了绿油油的青菜萝卜,在雪地里分外醒目。我在路边随手拔了一根刚破土的麦苗,想起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诗句。
我们继续往前走,来到一片竹林地,陈仁勇站住了,说:“请进屋。”我四处看了一阵,说:“屋在哪里呀?”
陈仁勇笑笑,领我走进竹林,将面前的一排竹子像拔筷子一样轻轻拔去,面前就出现了一个两尺多宽的门洞,里面是足足有两丈多宽的一间竹棚子,两边的竹尖连拢,就成了棚顶,四周都绑上了茅草和竹叶,在密不透风的竹林里,不显山不露水的。棚里的一间小床,也是竹子搭的,上面铺着厚厚的茅草,还有一床草席,一床补丁重补丁的毛蓝布的铺盖,洗得干干净净地放在草席上。竹棚里还有一盆燃着的火炭,一进来就觉得暖洋洋的,和外面简直是两个世界。陈仁勇说:“怎么样,大姐,这屋子比你在重庆的洋房子舒服吧?热天不用电扇,冬天不用炉子,晒不了太阳,淋不了雨,四面八方都可以开窗子,东南西北风任你吹,空气新鲜,光线充足,早上有麻雀闹林,晚上听虎豹叫吼,要大要小,随你修盖……你看,”他领我从棚子后面出去,这里紧靠一片石崖:“居高临下,易守不易攻。前边呢,靠着小路,可进可退,这就是大哥说的……”
有人捅了陈仁勇一下,他突然停住了话头,只是看我的眼色。
这时候,外面闹嚷嚷的来了许多人,谭老五提了双麻窝子草鞋,递给我说:“大姐,快穿起,山上冷,谨防僵脚了。”向老大和唐俊清端来一沙罐闷锅饭,一盆野猪肉萝卜汤和一碗豹子肉,放在我的面前说:“大姐,你好久没尝过山珍野味了吧?这些东西补人得很呢。”
我站起来拉着唐俊清的手,说:“大家这样苦,还把我当客?来,一起吃!”说着就拉这个又拉那个,大家坐成了一圈。谭老五说:“同志们听说你要上山,都高兴得不得了。听李仲生说,你在重庆又累又急,身体坏了。大家就商量,你这次上山来,一定要叫你心情愉快,要把你的身体养好。”陈仁勇接着说:“我们商量定了,来了一个分工。你看这屋子,是谭老五领着人搞的;床呢,是向老大绑的;吃的野猪肉是范永安打的……”
范永安补充说:“你这床铺盖,是唐二嫂送来的。”唐俊清说:“提起这床铺盖,又要想起大哥了,这是徐老和尚将他的一床铺盖借给大哥盖的。大哥下山时,是我抱去请唐二嫂洗一下,准备大哥回来盖,谁知铺盖洗干净了,大哥不能回来了……”
本来都高高兴兴的,唐俊清这么一说,大家又不说话了,有人长叹一声,背过脸去用手揩眼泪。
我四处看看,问仲生:“唐二嫂呢?”
彭医生摇了摇头说:“大姐,你还不知道,唐二哥一家人死得才惨。今年春天,大哥死了不久,敌人来搜山。唐二哥和他的孩子、父母在家里吃饭,夏马刀的人进来了,把唐二哥拉出去,一句话也不问就杀了,他的父母去拉,也被杀了。唉,还有那个三岁的孩子,抱着唐二哥的尸首,也被砍成两块……唐二哥革命十年,一家人都死绝了啊。”“唐二嫂呢?她遭没遭?”
“没有,她当时正为一个伤员送药上山来,逃出来了,现在她和唐满妹在服侍伤病员,明天会来看你的。”我没说话,只觉得身上的血在往头上涌。
晚上,竹林地里燃起了几堆火,老战友都围着火堆,摆不完的龙门阵。自从玉璧牺牲后,敌人就放火烧山,老百姓们死的死逃的逃,山边成了一片废墟。同志们没粮吃,没柴烧,天寒地冻的,也没有棉衣穿,连吃盐也困难。后来,大家各自捡起了自己的手艺,划腊蔑、编背篼、编箩筐、打席子、纺竹绳,有的还用棕丝编蓑衣,用蓑草打草鞋。百子洞的炭厂,自从把龚静之撵了之后,一直是我们的人在经营;敌人搜山停了些时候,现在又搞起来了,新近又开了几个炭洞子和石灰厂。山上的草药多,彭医生带头领了一个草药组,自己搞了一个药铺,还弄了很多药下山去卖,特别是大黄、半夏,又多又好又值钱。
我对几个党员说:“这么多同志的生活安排,多亏得你们苦心筹划。”
周辉同说:“住惯了也没啥。只是大哥牺牲后,敌人对我们更加狠毒,我们没有得到上级的指示,想打又不敢打。大姐,我们不怕困难,不怕吃苦,就是怕没有个主宰啊,现在好了,你来了,我们有依靠了。”
谭老五说:“当时,我们要去万源城口,和红四方面军一起打,他们几个头头把我们吼住;后来我又说干脆找中央红军主力部队,他们又说是没有得到指示;我们派到各处去联系的人都没有消息。大哥在时说我们要成立正式红军,准备同四方面军会合;现在红军走了,大哥死了,组织又没有找到,不知今后怎么办?难道我们在这山上蹲一辈子不成?”李仲生说:“我们还有一个组织管着,心里不安逸还不敢乱说,有些人的怪话可多呢。他们说,我们过去是牛马,革命就要革掉牛马皮,现在军阀和土豪恶霸整我们比以前还凶,难道我们就不革命了吗?我们在山上住竹林钻崖洞,同野兽在一起一年多了,再要守到什么时候?……”
我碰碰只顾拨火的范永安说:“今晚上,你怎么不开腔?”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大姐,我看到你,就想起了大哥。唉,我们在华蓥山蹲了十年,跟大哥没有分过左右,情如手足。我们过去只晓得不愿意受地主军阀的压迫剥削出来造反,另谋生路,是大哥教我们懂得了许多革命道理,引导我们参加了共产党,教我们要为全人类的解放而奋斗。大哥常说苏联革命起初是如何的艰苦,后来终于胜利了,他说我们也会胜利的,哪怕有天大的困难……那天大哥下山时,我们送他,他说不送了,我顶多六七天就会回来的。可惜大哥回不来了,大哥没有看到胜利就死了……”
我说:“永安,不谈这个了,咱们谈谈别的吧。”范永安接着说:“大姐,听说蒋介石进川了。他的人要开到广安来,和刘湘勾结起来整我们,我们就这样等着挨整吗?我们怕什么?只要你大姐站出来,华蓥山上下马上就会涌来成千成万的人。敌人杀了我们的大哥,还有你;杀了我们那么多父老兄弟,还有我们,我们就是种子!这样苦的日子,我们以前也有过,不稀奇。只要你今天说一声,我们明天就敢把队伍扯下去,把龟儿子些打个屁滚尿流……”陈仁勇把范永安往后一扯,挤进来说:“老范,你的苦诉完了,该我来说了吧?唱戏嘛,也该一人一板地来嘛。”
仲生嗔了他一眼:“你这个快乐神,还是这么吊儿郎当的。”
陈仁勇不服气了:“什么叫吊儿郎当?你们都要学学我。我们自己不快乐,岂不是快乐了敌人?我都是差点死过一回的人了,老天爷不收留我,就是留着我跟他们作对!”
大家正说得热闹,山下忽然出现了一溜火把,向我们这边过来。李仲生高兴地对我说:“一定是刁大哥,他们约好昨天就要来的。”
火把到了跟前,我一下子愣住了:火把下站着刁仁义、陈亮佐、徐清浦,而站在最前面的,竟是李荣华!
我迎上去,握住李大哥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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