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他的背挺着,而腰与手都预备好向人鞠躬握手,态度在稍微拘谨之中露出恳挚,谦虚之中显出沉毅。他的小小的身体,好像负着大于他几千几万倍的重担。他的脸上显着忧郁,可是很勇敢,挺着身子,来向真正爱和平的朋友们握手,齐往艰苦而可以达到正义的路上走。他的妻坐在台下,样子颇像个广东女人。
振铃了,全体肃立。全堂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邵力子先生宣告开会,王平陵先生报告筹备经过,并读各处的贺电。两位先生一共用了十分钟的工夫,这给予训话和演讲的人一个很好的暗示——要短而精。方治先生和陈部长的代表训话,果然都很简短而精到。鹿地亘先生讲演!全场的空气紧张到极度,由台上往下看,几乎每个人的头都向前伸着。胡风先生作了简单的介绍,而后鹿地亘先生的柔韧有劲的话,像用小石投水似的,达到每个人的心里去。几乎是每说完一段,掌声就雷动;跟着就又是静寂。这一动一静之际,使人感到正义与和平尚在人间,不过只有心雄识远的人才能见到,才肯不顾世俗而向卑污黑暗进攻,给人类以光明。文艺家的责任是多么重大呀!
周恩来先生与郭沫若先生相继演说,都简劲有力。末了,上来两位大将,冯玉祥先生与陈铭枢先生。这两位都是会员,他们不仅爱好文艺,而且对文艺运动与文化事业都非常的关心与爱护。历史上——正像周恩来先生所说的——很难找到这样的大团结,因为文人相轻啊。可是,今天不但文人们和和气气的坐在一堂,连抗日的大将也是我们的会员呀。
已到晌午,没法再多请人演讲;其实该请的人还很多呢。邵力子先生(主席)便求老向先生向大家报告:(一)请到门外去照像。(二)照完像,到普海春吃饭,来宾和会员都务请过去。(三)午餐后,会员就在普海春继续开会,省得再往回跑。
照像真热闹,拿着像匣的你挡着我,我挡着你,后面的干着急,前面的连连的照。照了好大半天,才大家有份的都“满载而归”。
晴暖的春光,射在大家的笑脸上,大家携手向饭馆进行。老的小的,胖的瘦的,男的女的,高的矮的,文的武的,洋装的华服的,都说着笑着,走了一街。街上的人围拢进来,大概觉得很奇怪——哪里来这么多酸溜溜的人呢?
普海春楼上已摆好十几席。大家顾不得入席,有的去找久想晤谈的友人谈话,有的忙着给小姐们签字——冯玉祥先生已被包围得风雨不透。这时候,我看见了卢冀野先生。他更胖了,诗也作得更好——他已即席吟成七律一首;还说要和我的那首文协成立会的贺诗呢。我俩正交换住址,前面喊起入席呀,入席呀!
我赶到前面,找着个空位就坐下了。多么巧,这一桌都是诗人!左旁是穆木天先生,右旁是锡金先生,再过去是宋元女士彭玲女士和蒋山青先生……。一盘橘子已被抢完,我只好把酒壶夺过来。刚吃了两个菜,主席宣告,由我朗读大会宣言。王平陵先生不知上哪里去了。我就登了他的椅子,朗诵起来。没想到这么累得慌,读到一半,我已出了汗。幸而喝过两杯酒,还没落个后力不佳。读完归座,菜已吃空,未免伤心。
盛成先生朗读致全世界作家书的法文译文,读得真有工夫,博得几次的满堂彩。
一位难民不知怎的也坐在那里,他立起来自动的唱了个流亡曲,大家也报以掌声。他唱完,冯玉祥先生唱了个吃饭歌,词句好,声音大,大家更是高兴。老将军唱完,还敬大家一杯酒,他自己却不喝,烟酒是与他无缘的。紧跟着,我又去宣读告全世界作家的原稿,孙师毅先生朗读胡风先生起草的告日本文艺作家书,老向先生宣读慰劳最高领袖暨前线将士的电文。饭已吃完。
空袭警报!
早晨到会来时的那点不安,已因会场上与餐厅间的欢悦而忘掉。可是,到底未出所料,敌机果然来了。好像是暴敌必要在这群以笔为武器的战士们团集的时候,给予威吓,好使他们更坚决的抗日。日本军阀是那么愚蠢的东西呢?炮火屠杀只足以加强中华民族的团结与齐心呀!他们多放一个炸弹,我们便加强一份抗战的决心。感谢小鬼们!
紧急警报!
桌上的杯盘撤下去,大家又按原位坐好。主席上了椅子,讨论会章。正在讨论中,敌机到了上空,高射炮响成一片,震得窗子哗啦哗啦的响。还是讨论会章!
会章通过,适夷先生宣读提议案,一一通过,警报还未解除。进行选举。选举票收齐,主席宣布委托筹备委员检票,选举结果在次日报纸上披露。
警报解除,散会。
晚报上登出大会的盛况,也载着敌机轰炸徐家棚,死伤平民二百多!报仇吧!文艺界同人们怒吼吧!中华民族不得到解放,世界上便没有和平;成立大会是极圆满的开完了,努力进行该作的事吧!
总务组长
第一次理事会是在冯先生那里开的。会里没有钱,无法预备茶饭,所以大家硬派冯先生请客。冯先生非常的高兴,给大家预备了顶丰富,顶实惠的饮食。理事都到会,没有请假的。开会的时候,张善子画师“闻风而至”,愿作会员。大家告诉他:“这是文艺界协会,不是美术协会。”可是,他却另有个解释:“文艺就是文与艺术。”虽然这是个曲解,大家可不再好意思拒绝他,他就作了“文协”的会员。
后来,善子先生给我画了一张顶精致的扇面——秋山上立着一只工笔的黑虎。为这个扇面,我特意过江到荣宝斋,花了五元钱,配了一副扇骨。荣宝斋的人们也承认那是杰作。那一面,我求丰子恺给写了字。可惜,第一次拿出去,便丢失在洋车上,使我心中难过了好几天。
我被推举为常务理事,并须担任总务组组长。我愿作常务理事,而力辞总务组组长。“文协”的组织里,没有会长或理事长。在拟定章程的时候,大家愿意教它显出点民主的精神,所以只规定了常务理事分担各组组长,而不愿有个总头目。因此,总务组组长,事实上,就是对外的代表,和理事长差不多。我不愿负起这个重任。我知道自己在文艺界的资望既不够,而且没有办事的能力。
可是,大家无论如何不准我推辞,甚至有人声明,假若我辞总务,他们也就不干了。为怕弄成僵局,我只好点了头。
这一来不要紧,我可就年年的连任,整整作了七年。
上长沙或别处的计划,连想也不再想了。“文协”的事务把我困在了武汉。
“文协”七岁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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