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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部分(第1页)

“Dad……”倚阑猛地扑在父亲的床头,号啕大哭!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当巨大的灾难突然降临了翰园,她是多么希望父亲能在身边!十五年来,父亲像鸟儿护雏一样保护着女儿,用自己的身躯为她遮风蔽雨,排忧解难,在这险恶的人间,如果没有父亲,没有翰园,也早就没有了她倚阑!可是,当女儿遭遇了十五年来最大的劫难,父亲却恰恰不在翰园,千钧重量突然压在她那柔弱的肩膀上,面对着穷凶极恶的警察,她在心里焦急地呼唤着:Dad,你快回来啊……深夜,父亲回来了,却是躺在担架上回来的,他那高大的身躯倒下了,翰园的顶梁柱坍塌了!

“倚阑,”林若翰呼唤着女儿,声音哑哑的,伸出虚弱无力的手,抚着女儿抽动着的肩背,一时想不起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而病倒了,“我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Dad,”倚阑抬起泪眼,望着父亲,“家里出了……”

“小姐,不要多说了,”阿宽轻声提醒她,“医生不是交代了嘛,让牧师好好休息,避免精神刺激……”

这句话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刺激!

“告诉我,快告诉我……”林若翰抖抖索索地抓住女儿的手,“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出了大事!”倚阑泪如泉涌,向父亲哭诉,“易先生他……他……”

林若翰心脏猛然一阵悸动,他想起来了:就在他怀着胜利的喜悦乘坐“荣誉”号从广州回到香港,即将踏上添马舰海军码头的时候,前来迎接总督的梅轩利带来了那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他当时就失去了知觉……

“易先生……”这个亲切的称呼在此刻听来却像炸弹爆裂,令人惊心动魄!林若翰那双疲惫的眼睛突然充满了惊恐,“易君恕……在……在哪里?”他急切地张望着周围,在他所亲近的人们当中并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是不是……被警察司抓走了?”

“没有,Dad,真是万幸啊!”倚阑紧紧抓着父亲的手说,“易先生当时正好不在家,侮轩利和迟孟桓没有抓到他,就到处搜查,连dad的文件都抄走了……”

“啊?!”林若翰大吃一惊,倏地抬起头来,看着窗前的写字台,那上面除了摆着一些药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的文件,文件……”

阿宽默默地拉开了被打掉了锁的抽屉,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噢,上帝啊!”林若翰痛苦地一声呻吟,抬起的头又颓然倒在枕头上,“那些文件,是我几个月来辛辛苦苦工作的见证,你们不知道那些事情是多么艰难,舌战王存善,勘定边界,一直到今天漂洋过海去游说谭钟麟,每一步简直都像打仗一样!我为大英帝国立下了汗马功劳,总督已经……船到了码头,总督还亲口对我说……唉,完了,我所有的心血都白费了!连文件都抄走了,什么都可以不认账了,统统一笔勾销了,突然之间一切都不存在了!”

骤然而来的失落感猛击着他那颗老迈衰弱的心脏,这一击远远超过去年痛失出任中国皇帝顾问之机,香港是他的立足之地,总督在他心目中“仅次于上帝”,失宠于总督,他连最后的机会也没有了!

“Dad,你本来就不该去做那些事,失去了有什么要紧啊?只要你还活着,平安地回到自己的家,就比什么都重要!”倚阑哭着说,“可是易先生呢?现在到处都在搜捕他,也不知道他脱险没有?如果落到了梅轩利手里怎么办啊?会判他死罪的!”

“他呀,”林若翰的心中本来就像一池沸水,丢进一颗石子又激起层层波澜……“他去年在北京就已经犯了死罪,如果不是我在紧急关头救了他,他早已成了刀下之鬼!那时候,他性命难保,分文不名,是我带着他闯过了一道道关卡,千里迢迢护送到香港;是我把他收留在自己家里,负担他的衣食住行,把他待若上宾……这一切,在英国,在中国,在香港,都很难再有第二个人能够做得到,而我都做到了,我对他的感情已经超过了亲兄弟和最好的朋友,几乎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林若翰一一历数他为易君恕所做的奉献,不禁为自己的善行而深深激动,苍白的脸涨红了,多皱的眼睑充盈着泪水,“这一切,我都认为是自己应该做的,主教导我们要救助苦难的人,给饥饿的人以食物,给寒冷的人以衣服,给濒临死亡的人以生命的希望,用自己的热血和爱心去温暖他人!这些我都做到了,一个基督信徒所该做的一切,都做到了,可是却不能温暖一副铁石心肠!我太天真了,太善良了,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竟然会背叛我,竟然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Dad,你怎么能这样说呢?”父亲的话深深刺痛了倚阑,在她的心目中,易先生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任何非议她都不能容忍,何况易先生现在已经离开了翰园,再一次踏上流亡之途,生死未卜,父亲再这样指责他,未免太残忍了!“Dad,他不是这样的人,”倚阑擦着脸上的泪水,说,“他没有背叛你,没有忘恩负义,他曾经无数次对我说起你给予他的真诚帮助,对你满怀感激之情,在他漂泊异乡、与世隔绝、心情极度痛苦的时候,仍然克制着内心深处的焦虑和烦恼,尊重你的安排,为我讲授汉语……”

“这也是他惟一可做的事了,”林若翰鬈曲的大胡子抖了抖,眼角眉梢泛起一丝怜悯,“我和中国的许多读书人打过交道,我了解他们,他们可以忍受生活的清贫,却不能忍受精神的苦闷,在政治上失意的时候,不是流连于山水,便是寄情于诗酒,杜鹃啼血般地吟咏,独怆然而涕下,借以抒发胸中的郁闷,打发无尽的闲愁!我知道,易君恕正是这样一个人,我维护他的自尊和虚荣,不让他有寄人篱下之感;为了排遣他的寂寞和烦恼,我客客气气地请他教你汉语,那仅仅是为了帮助你吗?同时也是为了他啊,一个读书人如果长年累月无事可做,他会发疯的!我至今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理解我的这一番良苦用心?我的书房里有上千册图书,我曾经花费了几十年的心血研究汉学,难道自己不可以教女儿学习基础的汉语吗?如果他连这一点事也不肯做,也就太愧对我了,要知道,我为他付出了一切!”老牧师脸上的那一丝怜悯不见了,而代之以委屈和愤懑,胸腔急促地起伏,“可是,这一切换来的又是什么呢?”

啊?倚阑惊讶地抬起泪眼,望着朝夕相伴十五年的老父亲。在她的记忆之中,父亲既没有经过商,也没有放过贷,更没有向任何人索取过任何利益,总是在不断地关怀别人,救助别人,对他来说,最大的乐趣就是施舍、奉献,可是,今天却第一次听到父亲向别人“算账”了,这种话像是一位牧师说的吗?

“Dad,你想从他那里换来什么?你对我说过:要善待他人,不求回报;如果你给了别人好处,还指望如数收回,甚至想从他那里得到更大的好处,那就和放贷没有区别,还算什么善行,有什么值得称道啊?”

“呃,我的孩子……”林若翰被女儿问住了。这些话,都是爸爸千遍万遍告诉她的,从小把基督的爱心灌输给她的灵魂,要她做一个善良、宽容、无私、无怨的人;而现在,女儿长大了,反过来用这些话来教导爸爸,质问爸爸,他该怎么回答呢?“我这一生,为别人奉献得太多了,为中国的无数灾民,为香港成干上万的教友,耗尽了心血,付出了几十年的生命;而在他们当中,最使我动心的是易君恕!他的仪表,他的气质,他的学识,在我看来都是极为难得的,他应该成为基督的最优秀的儿子,我是在为基督而牧养他,照拂他,而从未想过从他那里得到任何回报,甚至连他是否愿意受洗入教都没有丝毫的勉强,耐心地等待基督的种子在他心中成熟。唉,现在我终于等到了结果!英国人救了他的命,不求他报答,他也不必报答,但总不该以怨报德,住在英国人的家里却在反对英国政府!中国人不是最讲‘信义’二字吗?他的信义何在?”

“英国人,中国人……”倚阑喃喃地像是在自语,内心深处却汹涌着巨大的波澜。如果今天的事发生在四个月之前,她也会像父亲那样,甚至比父亲更激烈地谴责易君恕的背信弃义,然而现在不同了,四个月的时间她好像重新经历了一次生命,生父的惨死和情侣的逃亡在英国警察的紧急大搜捕之中重合了,一颗屈辱的心脏在她的胸膛里悸动,当年曾令她为之自豪的英格兰民族如今已经蒙上了仇恨的血污,她不再是往日的倚阑了!“Dad,不是易先生背信弃义,而是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信义!我从小就听你讲过不知多少遍:仁慈的上帝是人类之父,他爱天下所有的人,他燃起和平、正义的爱人,要消灭人类的一切仇视、嫉妒、侵略、残暴之心,把国际间的一切纷争化为真诚的合作,让万国之民都成为兄弟。可是,这一切都在哪里啊?我们只能看到,远在欧洲的英国、法国、德国、俄国都开着炮舰来到亚洲,像撕裂牛羊一样瓜分虚弱的中国,香港、九龙和新租借地本来都是中国的,却一步步都变成了英国的领土,这难道是上帝能够允许的吗?Dad帮助港督去舌战王存善,游说谭钟麟,迫使他们不要和英国对抗,乖乖地把土地献出来,这难道也是‘爱’吗?也是把他们当作‘兄弟’吗?”

“啊?”林若翰愣了,他突然觉得女儿变得十分陌生,十五年前在泰晤士河边无忧无虑地嬉戏天鹅的那个小姑娘哪里去了?四个月前在维多利亚港高傲地接待易君恕的那个少女哪里去了?林若翰倾注心血着力塑造的英格兰名门闺秀像泡沫一样消失了,眼前的倚阑分明成了另一个人,除了性别和年龄的差异,简直是易君恕第二!“倚阑,你……这一套理论是从哪里听来的?是易君恕,只能是他!我请他教你学习汉语,没想到他却给你讲这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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