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二哥,我不笑你,”觉慧诚恳地说。“我是真心同情你……”说到这里他忽然改变了语调说,“你听,什么声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送来一丝一丝的哭泣,声音很低,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却弥漫在空气里,到处都是,甚至渗透了整个月夜。这不是人的声音,也不是虫鸟的哀鸣,它们比较那些都更轻得多,清得多。有时候几声比较高亢一点,似乎是直接从心灵深处发出来的婉转的哀诉,接着又慢慢地低下去,差不多低到没有了,就好像一阵微风吹过一样,但是人确实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空中震荡,把空气也搅动了,使得空气里也充满了悲哀。
“什么声音?”觉慧惊疑地问。
“大哥在吹箫,他这几晚上都是这样晏地吹着,这几晚上我都听见的,”觉民解释说。
“他有什么心事?他以前并不是这样!箫声多凄惨!”觉慧的惊疑增加了。
“我也不清楚。不过我想他大概晓得梅表姐回到省城来了。我想应该是这样。他这几晚上都吹这种凄惨的调子。……你想除了‘爱’还有什么?这几晚上我都睡不好,就是因为听见箫声。……大哥的箫声似乎给我带来警告,甚至给我带来恐怖。……现在我同琴的情形正跟从前大哥同梅表姐的情形差不多。我听见箫声就不由得我不担心:我将来是不是会走大哥的路。我不敢想。因为果真到了那个时候,我恐怕不能够活下去。我不会像大哥那样!”
觉慧静静地听着觉民说话,他突然发觉哥哥的声音由平静而颤动,而变成悲哀的了。他同情地安慰觉民道:“二哥,你放心,你绝不会走到大哥的路上去,因为时代不同了。”
他又抬起头望天空。他望着那一轮散布无限光辉的明月。他觉得好像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一张少女的脸推到了他的面前。他喃喃地低声自语道:“你真纯洁,只有你才像这轮皎洁的明月啊!”
……
正文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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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跟军人冲突的风潮渐渐地平息了。外州县的学生离开省城回家过旧历年去了。省城的学生中间,也有一些人忙着温习功课,准备明年补考。罢课延长下去等于放寒假,学校当局在办这个学期的结束,作过旧历年的准备。拿这次运动的结果来说,学生在表面上是得到胜利了。
觉民仍旧每晚到姑母家去教琴读英文。觉慧仍旧关在家里读报纸。报上载着许多许多觉慧不想知道的事情,可是关于学潮的记载却逐渐地少起来,以至于没有了。于是觉慧连报纸也不翻看了。
“这种生活,就跟关在监牢里当囚犯一样!”觉慧常常发出这样的咒骂。有时候他心里非常烦躁,他甚至不愿意看见家里的任何人。尤其使他不安的是,鸣凤好像故意在躲避他。他很少有机会跟她单独在一起谈话。
他照例早晚到祖父房里去请安,因此不得不看祖父的疲倦的暗黄脸,看陈姨太的擦得又红又白的粉脸。还有许多毫无表情、似笑非笑的脸,也是他在家里常常看见的。有时候他实在忍耐不下去了,便愤愤地说:“等着罢,总有一天……”以下的话他不曾说出来。究竟总有一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他自己也不大知道。不过他相信将来总有一天一切都会翻转过来,那时候他所憎恨的一切会完全消灭。他又找出旧的《新青年》、《新潮》一类的杂志来读。他读到《对于旧家庭的感想》一篇文章,心里非常痛快,好像他已经报了仇了。
但是这痛快也只是暂时的,等到他抛开书走出房间的时候,他又看见他所不愿意看见的一切了。他立刻感到寂寞,便又无聊地走回房里。他的时间就是这样地浪费了的。觉民虽然和觉慧同住在一个房间里面,但是这几天他一直忙着自己的事情。在家的时候他也很少留在房里,他整天带着书到花园里面去读。他对琴的功课也很关心。觉慧也不去打扰他。
“寂寞啊!”觉慧常常在房里叹息道,他不高兴再读新书报了,这只有使他更感到寂寞。于是他翻出那本搁置了许久的日记本,信笔在上面写了一些字。他的生活正如他在日记本上所描写的那样:
“××日早晨我去给祖父请安。他在书房里面和四叔讲话。他叫四叔写一堂寿屏准备给他的老友冯乐山送去,庆祝冯乐山的六十寿诞,寿序是三叔起草的,祖父已经看过了。四叔唯唯地应着。等四叔出去了,祖父的疲倦的暗黄脸上露出一点笑容,他递了一本线装书给我,一面说:‘你可以拿去仔细读几遍。’我答应一声‘是’,正要走出来,五叔又来了,祖父又叫我站住。五叔把他最近写的诗文交给祖父,请祖父批改。祖父接过那个线装本子,翻了几页,称赞几句,又望望我,说:‘你也要学学你五爸的榜样,在家里学学做诗,做文章。’我怕他多说,连忙答应了几个‘是’,就溜了出来。走过隔壁房门看见陈姨太在房里梳头,我掉过头走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觉得心里畅快许多。不知道什么缘故,在我看来祖父的房间就和衙门差不多。祖父叫我学五叔,我决不会学他。我总觉得五叔是一个伪君子。他专骗祖父一个人。
“祖父方才给我的一本线装书,我看了封面上白纸签条的题名:《刘芷唐先生教孝戒淫浅训》,就觉得头痛,我连看也不要看就把书抛在桌上,一个人到花园里散步去。“在梅林里面看见嫂嫂带着不满四岁的海儿在折花。我看见她的亲切而丰满的面庞,和她的灵活而充满善意的大眼睛,不觉从心底浮起了好感,便说:‘嫂嫂,你这样早!你要梅花,喊鸣凤来折好了,何必要亲自动手?’她把树上的一枝折了下来,望着我笑了笑,说:‘你大哥喜欢梅花,你没有留心到他房里放着几瓶梅花?……我常常给他折的。我怕鸣凤选的不如意,所以总是我自家来折。’她说了又叫海儿给我请安。海儿很聪明,又肯听大人的话,我们都喜欢他。这对我想起了另外的一件事。我说:‘原来大哥爱梅花。’嫂嫂却接着说:‘前几天我还画了一幅梅花帐檐,你一定也看见了的。’我看见她的脸上起了一道薄薄的红云,接着又露出很温和的微笑,两颊上微微现出两个酒窝。她说起‘他’字,声音里含着无限的温情。我知道她很爱大哥。但是我的心开始忧郁起来。我想要是她知道大哥为什么特别爱梅花,在大哥的心目中梅花含着什么意思,那么她不晓得会怎样地悲伤呢。
“‘三弟,你好像不快活。我晓得这几天很苦了你。他们把你关在家里,不要你出去。不过现在爷爷的气恐怕早已消了。再过两三天你就可以出去的。你要把心放宽一点。老是愁闷,恐怕会闷出病来。’她亲切地安慰我。我心里想:‘这是为着你,你不知道你所爱的大哥还爱着另一个女人呢!’可是望着她的平静而带同情的面容,我却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要回去了,我还要给你大哥煮蛋。’嫂嫂拿了梅花,一手牵着海儿走了。她还笑着回过头来对我说:‘等一会儿到我房里来下棋,我晓得你一天在家里很闷。’我答应着,我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我觉得我很喜欢她。我想这于大哥是没有什么损害的,因为我爱她犹如她是我的长姐。可是我却不好意思对谁说,甚至对二哥,对我从前很信赖的二哥。
“二哥近来很倾心于琴姐,他已经向我说过。但是听他谈话,他好像还没有向琴姐表示。他近来渐渐地变得奇怪了。他的心完全不在家里。他每天很早就到姑母家去了,连晚饭也不回来吃。我倒有点替他担忧。他的举动总有一天会被那般爱说闲话的人注意到的。那时候会有……
“他近来和我谈话,总是谈到琴姐的事,听他的口气好像琴姐是他一个人所有的。这也不必管。他对于这次学潮一点也不关心,似乎他的世界里面就只有一个琴姐。我看他太高兴了,将来会失败的。但是我并不希望他将来失败。
“我在梅林里踱了许久,二哥来和我谈了一些话。他去了,我还留着,一直到鸣凤来叫我吃饭的时候。
“鸣凤这几天似乎故意躲避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譬如今天,她远远地看见我,唤了一声就转身走了。还是我追上去问她:‘你为什么要躲避我?’她才站住不走了。一双眼睛畏怯地望着我,眼光是很温和的。她埋下头低声说:‘我很怕……我怕太太她们晓得。’我很感动,我把她的头捧起来,微笑地摇头说:‘不要怕,这又不是什么可羞耻的事。爱情是很纯洁的。’我放她去了,我现在才明白了。
“饭后我回到房里把二哥新买来的英文本《复活》翻开读了几十页。我忽然害怕起来。我不能够再读下去了。我怕这本书将来会变成我的写照,虽然我和主人公赖克留道甫的环境差得那么远。我近来很多幻想,我常常想,像我们这样的一个家庭将来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寂寞啊!我们的家庭好像是一个沙漠,又像是一个‘狭的笼’。我需要的是活动,我需要的是生命。在我们家里连一个可以谈话的人也找不到。我坐下来,祖父给我的那本《刘芷唐先生教孝戒淫浅训》还在桌子上。我把它拿在手里翻了几页。全篇的话不过教人怎样做一个奴隶罢了。说来说去总是‘君要臣死,不死不忠,父要子亡,不亡不孝’以及‘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这一类的旧话。我愈看愈气,后来忍不住就把这本薄薄的线装书撕破了,我想撕掉一本,也可以少害几个人。“可是我心里依旧闷得难受,似乎种种不如意的事情都到我的心头来了。房里永远是这样单调,窗外永远是这样阴暗。我恨不得生了翅膀飞出去,然而阴暗的房间把我关住了。我倒在床上,开始呻吟起来。
“‘三弟,过来下棋好吗?’嫂嫂的声音从隔壁的房里传过来。‘好,我就来。’我这样回答她。其实我并不想去下棋,不过我知道嫂嫂的用意无非给我解闷,我不忍拂她的好意,迟疑一下,终于过去了。下棋的时候我很用心,我差不多忘掉了一切。嫂嫂的象棋虽然比大哥下得好,但是不及我,所以我连赢了她三局。她依旧带着温和的笑容,并没有一点不快活的样子。
“这时何嫂把海儿带了进来。嫂嫂便逗着海儿玩,一面和我闲谈。我在房里闲步走着,我注意到那梅花帐檐。“‘嫂嫂,这幅帐檐倒画得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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