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苦笑着对赖子说:“既然让我去,我就去报到吧。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明天就去,希望你也陪我出去走走。”“啊!您的话我一直当成自己的使命,让咱们一起去吧。我真幸福。”
赖子的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花。
第二天一大早,大盐平内弘就起来了。他心理的惯性依然把自已当成是一个军人。早起床,做操,习剑,冷水浴,读书。自从心里有了赖子以后,他的血液中仿佛注入 了一股激素,格外精神。今天是十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五。他翻开了这一页日历,有股异样的感情。他爱赖子吗?他也说不清。赖子是深深地爱他的。在许多个月 里,她衣不解带地伺候他,细细想来,她的一言一行都溶入了自己的感情。他俩门第相差太悬殊,结婚是难以思议的。然而爱情非要导致结婚吗?赖子敬爱的三公 主,不也是带着被毁灭的爱情削发为尼了吗?也许有一天,日本会有一种欧美式的宪法,有文艺复兴以来西方的那种恋爱自由和婚姻自由,他们俩可以光明正大地走 在街道上,向行人投以幸福的微笑。他俩隐隐感到:这个僵硬的神的帝国已经裹上尸布,躺在棺材里了!
赖子尽力打扮了一番。她穿了一件棣棠花的罩衫,这还是大盐平伯爵作为奖励送给她的,内衣的颜色是紫藤碎花。她一打扮,竟显出不俗的美艳。他俩走在街上,颇有些行人向赖子侧目。阳光灿烂,天气晴和,赖子在晴天艳阳下更显得象一枝夏水仙花。
派出所里坐了一位退役的旧军官,他一只眼睛瞎了,警察服里面穿着帝国陆军的军服。他一下子就认出大盐平来:“啊,大盐平参谋,这么些日子不见啦,还认识我吗?我是原三十八师团的三好贞吉少尉呀。”
又是第十七军的旧人员。第十七军虽然全部被困死在所罗门群岛和拉包尔,国内也还有许多残废军人。凄楚的命运把他们联系起来,三好少尉总算是个熟人吧。
三 好很快帮大盐平办完登记的手续。他说:“大盐平君,我从花名册上看到您的时候,也吃了一惊。第十七军活下来的人不多了,往后咱们互相关照吧。”他忽然小声 说:“您如果有困难,空袭和训练不来也可以,我给上司打个马虎眼就过去了。多多保重,啊,这位是您太大吗?好漂亮啊!”
大 盐平含糊其问地应了两句,然后同赖子走到大街上。三好贞吉送了很长一段路,并且给了他一本如何防空灭火的小册子。“多加小心啦,大盐平君,老美的B—29 空袭东京好几趟了。虽然没投下炸弹,我估计它们在校对航空地图并拍照片,真正的空袭就要来了。神田是闹市区,如果您家的防空洞还没挖好,我叫几个人去帮 忙。”
到底是十七军的同人,就是不一样。大盐平心里热呼呼的。他看出三好的腿脚不大灵便,就把他劝回去了,并且说了许多感谢的话。
赖子心里高兴,脸上乐开了花。她开始讲自己亲眼见到的B—29。现在,人们一见面总提到它,它真是一只不祥的恶鸟。
“ 大盐平公子,我真想不到有那样大的飞机呢!”赖子有意引起他的注意。“十一月一日那天,星期三。我挎着篮子上街去买点儿日用杂品。其实,商店里除了有点儿 毛刷、脸盆之外,什么都缺货,我想买的蜡烛也脱销好几个月了。唤,大盐平公子,您方才不是同那个什么三好贞吉先生很熟吗?他兴许能搞到点儿紧缺东西。当 然,老爷有许多朋友会给我们帮忙,可我总不愿麻烦老爷。”
“ 噢,说到哪儿去啦。大约下午四点,我走到日本桥附近,突然听到空袭警报声,吓人极了。虽然几个月来常有空袭演习,但那都是事先通知的。声音的长短调子也同 这回不一样。我听到许多妇女尖叫,我也几乎叫出声来。我听到引擎的声音。白从您回家以后,我也跟着您学会辨别叫们日本飞机的种类。我听出来是咱们的战斗机 在起飞,一会儿,从木更津方向飞来两架大飞机。它们真大呀!飞得高级了,日本战斗机在那个高度象一粒红豆,而B—29却象一只银色的大乌。我从来也没有见 过这么大的飞机,顶日本的轰炸机十架那么大。所有的人啥也不干了都伸长脖子望着天空。一共是两架B—29。听说早在夏天和秋天,B—29就轰炸了八幡和长 崎,B—29来东京可是头一次呢。咱们的高射炮纷纷开火,因为它们飞得太高,炮弹够不着它。咱们的战斗机向它们进攻,费了不少劲,也没打下一架来。B— 29飞得很悠闲,仿佛在空中观看富士山和东京的景致。我旁边一位教师模样的老年人说:B—29象是来东京上空散步呢!”
大 盐平想了想,说:“它们一定是从马里亚纳基地起飞的。我计算过,把塞班岛的阿苏里托机场跑道延伸到适合B—29起降的两千六百米,并且建立整套的补给、维 修、指挥系统,约需三个月。当年德国空军利用法国机场展开‘不列颠空中战役’,就用了这么长的时间。现在美国人已经准备好了,你看到的是侦察用的B— 29。据统计,它们已经来过十趟。美国人所需要的用于轰炸的一切资料全搞到手了。他们是有条不紊的。下一次空袭我猜B—29准是带着炸弹了。”
赖子说:“听说B—29头一次来东京,就被咱们的战斗机打落一架,掉到木更津湾里去了,咱们的船捞到了碎片。天哪!当时可吓死人啦。”
“ 可怕的时候还没到呢。”大盐平脸色严肃。他在拉包尔知道挨轰炸的滋味。新不列颠不过是一隅荒岛。而东京却是日本政治、经济、文化、金融和产业的中心。轰炸 拉包尔的只是哈尔西的海军机B—25、肯尼的B—24、B-17,而来东京的是堪称世界第一的B-29,一艘空中的“大和舰”。
他们来到了银座。大盐平想给赖子买一条披肩或者一块料子。虽然主食和副食品已经实施了配给,绸子不至于也没有了吧。它同战争的关系并不特别密切,虽然飞行员 的降落伞是绸子的,那却是特别结实的绸子,同衣料两码事儿。况且,日本陆军攻占了中国扬子江下游出产丝绸的富庶省份,绸料子该是很充足的吧。
数月不见,银座一带全变了样子。
大 盐平上次同清冈正照一起逛过银座。那时候,塞班岛还在。日军虽露败相,都是在遥远的南洋海岛上,东条的统治还稳。银座的大部分铺面还开着,里面货色有限, 但人来人往,却也热闹。现在,银座仿佛是一片荒郊野地。到处堆着新土和碎砖,到处都在挖防空洞。路面被挖断了,搭着跳板,不时有人推着满载的手推车穿行。 有的人站在匆匆搭起的脚手架上给鲜艳的商店建筑物涂上难看的黄绿相间的迷彩漆。有人在玻璃窗上贴 “米”字形的防空纸条。大霓虹灯拆掉了,所有的橱窗都空空如也,几个店员正忙着拆玻璃钉木板。大街上走着儿个疯疯癫癫的前帝国军人,有的还负了伤,架着 拐,在那里嘻笑怒骂,拉住男人行礼,拉住女人要亲嘴。他们准是患了战场恐怖症或歇斯底里症,完全成了废物。马上过来了几名宪兵,连打带推地把他们赶走了。
这就是昔日繁华不尽的银座。东京的香榭丽舍大街和牛津街。银座凋败了,失去了颜色和光泽,肮脏,混乱,了无生机,没有一家店铺开门。噢,那里有一家,是寄卖铺。从有乐队到银座尾张町一带,都处于混乱和僵死的状态中,只有宪兵的怒骂声,间或打破冷静肃杀的气氛。
大盐平想:荒凉尽管荒凉,可是B—29毕竟还没丢下炸弹。果真处于当年伦敦遭空袭的状态,还不知会怎样呢。
一种低沉的引擎声传来,它的频率低,强度很大,给人的内心带来沉重的压抑感。大盐平内弘脱口而出:“B—29!”
儿乎与他说出口的同时,尖急的空袭警报声响起来了。一种让人难过的多普勒变音,是谁发明了空袭警报器?银座的忙乱变成了混乱,混乱变成了溃乱。又是宪兵们凶恶粗野的呼喊声,“往这边走,快!你在那儿蹲着干什么?小心美国间谍。”
空袭对一个军人本是习以为常的事,但大盐平变成平民以后居然战战兢兢。回家来不及了。他随人群在大街上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防空洞。但洞中人已满,洞口站着两个带值勤袖章的警察,喝骂着把人群往别处赶。‘
第三个防空洞也满了。
他和赖子沿街跑,挨了宪兵的警棍和皮靴。他恼火了,一个堂堂前陆军少佐岂能容忍这种流氓,他要拉上那宪兵去论理,幸亏赖子把他拉开,否则真会叫那个蛮横的小个子宪兵打个鼻青脸肿。军人退役,连狗都不如。
他没能找到第三个防空洞。赖子和他乘乱挤入一扇敞开的街门。里面是个很小的院于,杂乱地堆着破纸箱和破木箱,八成是某个店铺的仓库。院里空荡荡地,人也许躲到防空洞去了。
大盐平依在墙上喘气。赖子轻轻便着他。赖子又勇敢又镇定,她真可爱。
B—29出现了。
它那庞大的银色机身,稳稳地飞行在一万米的高空,四台强劲的发动机,拖出四条白色的雾化尾迹,映衬在蓝天上,构成了一幅富于魅力的图画。
“ 真棒啊!”大盐平不禁喊出了声。天井很狭,一会儿,B—29机群就看不见了。大盐平不甘心,他仿佛被B—29摄去了魂魄。院子后面有一度六层楼房。楼门没 锁紧,被大盐平一下子撞开了。他让赖子在院子里稍等片刻,自己一溜烟爬上楼。他从楼顶上探出头来,啊,视野开阔,B—29的大机群看得清清楚楚。大盐平为 人类的智慧和能力惊叹不已。把近五十吨的物体送到一万米的高空中,往来自如,该有多么雄厚的工业和技术力量I
他迅速数了数,一共七十架。从数量、队形和发动机沉重的喘息声中他断定美国佬这回是来作战的。
以 东京附近的机场为基地的东部军一九五O航空部队。起飞了大批战斗机前往迎击B-29。其中有中岛陆军二式战斗机“钟旭”、三菱零式六二“金星”战斗机、三 菱“雷电”式战斗机。最突出的是中岛的陆军四式战斗机“疾风”。“疾风”和“雷电”都是专门为对付B—29而设计的战斗机,实用升限在一万一千米以上,航 速高达六百公里。据陆海军战报,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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