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看四莲的伤。”父亲送他到书房门口,打开了灯,目光里有融融暖意,“她以弱质女流之身,敢为你阻挡危险,这个好女子值得你一生相守。”
子谦脸上终于浮起一丝笑意,低了头,向父亲告辞退去。
缓步穿过走廊,夏日傍晚的风里有青草与花的香气,从廊上长窗望出去,依稀可见草坪上仆佣们仍在为两日后的婚礼布置忙碌……。。婚礼,将是他走向另一段人生的起点。
四莲的房门前,子谦驻足,微微闭了闭眼,霎那间眼前有谁的面容掠过,只那么一晃,便再也捉摸不到,终究是要永沉记忆深处了。
他抬起手,正欲扣上房门,那门却从内打开了。
四莲站在门口,抬眼见到他,却是一呆。
“子谦少爷!”
“叫我子谦。”他低头看了她白皙的脸和略微红肿的眼,仿佛是刚刚哭泣过的样子,一时也不多问,只淡淡笑道,“你正要出去么?”
四莲低垂了脸,仿佛不知该说什么。
子谦自然而然捉住她的手,查看她臂上的伤处,柔声问,“伤得厉害么?”
四莲默默摇头,将手抽了回去,低头从兜里取出一条链子交在他手里,“这是那位姑娘的东西,大约是混乱里被我扯掉了,还好没有弄丢。”
“你可不能这样称呼她,没大没小。”子谦淡淡一笑,“她是夫人的妹妹,你我应当称她一声乔姨。”四莲啊的一声抬起头来,眼里满是错愕。子谦只是笑,接过那条链子来敲,倒是十分精细雅致,底下坠着个心形坠子。
他指尖抚上去,漫不经心笑道,“这倒好看。”
嗒一声,那坠子应声弹开,竟是一个小小的相片夹子。
四莲也好奇地定睛看去,见是一男一女的合影,女子甜美鲜艳,依稀是那疯女子的模样,身旁男子戴了金丝边眼睛,长身玉立,风度翩翩,却不认得是谁。
“是他!”
子谦却脱口惊呼,蓦地变了脸色。
四莲愕然正欲探问,却见他握了那链子转身便走,急匆匆奔向父帅的书房。
第卅五记 (下)
毫无疑问,此人便是程以哲。
子谦回想在光明社所见到的那个人,“他蓄着须,瘸了一条腿,总带着副低檐帽,架黑框圆片眼睛,容貌身形和照片上相差无多。他在北平期间使用了好几个化名,我只知道其中一个化名是卢平。”
霍仲亨淡淡道,“制造东华楼爆炸案的卢平。”
子谦与薛晋铭闻言皆是一惊,“东华楼爆炸案是他做的?”
当年北平东华楼发生的爆炸案,当场炸死一名外交官员和两名随从,伤及数名路人。真正的刺杀目标是外交部总长,所幸他当日因事来迟,逃过一劫。此案轰动一时,逮捕疑犯达四十余人,真正元凶却逃脱法网。警备厅只获得一条秘密线索,得知此人曾用过卢平的化名,其余一概不详。
光明社自那时起已开始制造暗杀。
新内阁政府为获得民心,大力抨击前任傅系内阁的专制,一力提倡尊重教育,保障言论与文化的民主,放宽对学社的限制,收回了警备厅以往可以动辄查封学校的权力。
光明社便趁此以诗社为幌子,隐匿在各处学府之中,行迹诡秘难寻。
薛晋铭蹙眉回想,当年的程以哲在他印象中只是一介书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遇事不自量力,偏激狭隘令人生厌,但究其本心,总还是一腔热血,何至于走到如今这地步。
“怪只怪当初我手软。”霍仲亨缓缓开口,眼里似乎有一丝复杂之色转过,旋即没入寒霜似的神情里,身后灯光映上他鬓角霜色,侧脸望之有如铁铸。
薛晋铭抬眉看向霍仲亨,当年方继尧倒台,他被免职,霍仲亨一手接管军政大权,随即将程以哲从监牢里释放。若说程以哲要记恨,也当记恨逮捕刑讯他的“元凶”薛晋铭。
“你将他无罪开释,公开恢复他的名誉,已十分对得起他。”薛晋铭疑惑道,“他记恨念卿尚可算因爱生恨,与你又何来仇怨?”
“要说这仇怨……”霍仲亨一声冷哼,“他自称投海自杀,实则逃亡求生,他若再不逃走,便不只一条腿被打瘸,只怕命都要丧在同党手里。”
当年方继尧与李孟元勾结日商的证据,被念卿利用程以哲捅了出去,程以哲却因此歪打正着成了正义报人化身,被激进分子奉为英雄。自出狱之后,激进分子与他频频接触,更看上他与大督军即将攀上的亲事,暗中将他当作重要棋子部署,利用他对念卿的怨艾,说服他接近霍家获取情报。
当时正值时局纷乱,抵制日商闹得沸沸扬扬,有日本商团参与修筑的铁路也遭到破坏。那铁路实则仍由政府所掌控,民众却不明内情,受激进分子挑动,铁路工人罢工,妨碍铁路修筑;更有激进分子往铁路局投掷炸弹,闹得人心惶惶…此事早已令霍仲亨震怒,此前与方继尧之争令他分身乏术,无暇顾及,程以哲对念乔的接近,却成了送上门的契机。
程沈的亲事,霍仲亨不动声色,暗中将计就计,引程以哲入瓮,顺藤摸瓜牵出他身后激进党人的线索,待得程以哲察觉不妙,为时已晚——连同他所在报馆同仁在内的十余名激进分子一夜之间尽被逮捕,仅有程以哲的知交好友夏杭生一人逃脱。
夏杭生与激进分子领袖交往密切,逃脱之后向激进党人发出警告,称所有被捕同伴都是遭到程以哲的出卖。恰在此时,霍仲亨顺水推舟,隆重宣布了程以哲与沈念乔的订婚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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