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巧耳朵灵,心思快,立刻喜孜孜地问道∶『那末,他来做啥呢?』
『他说要跟我谈一笔生意。』
『谈生意?』他妻子问道∶『店里不好谈?』
『我也是这么说。他说他一早起来一定要吃茶,不然没有精神。我就陪他去吃一回也不要紧。』『好,好!』阿巧推一推她父亲,『你老人家请!不过,只好谈主意,不好谈别的。』
这一去去了两个钟头还不回来;阿巧心里有嘀咕,叫小徒弟到张胖子每天必到的那家茶店里去悄悄探望。须臾回转,张胖子跟魏老板都不在那里。
这就显得可疑了。等到日中,依然不见魏老板的影子,母女俩等了好半天等不回来,只有先吃午饭。刚扶起筷子,魏老板回来了,满脸红光,也满脸的笑容。
阿巧又是欣慰又是怨∶『到哪里去了?』她埋怨着∶『吃饭也不回来!』
『张胖子请我吃酒;这顿酒吃得开心。』
『啥开心?生意谈成功了?』阿巧问∶『是啥生意?』『不但谈生意,还谈了别样。是件大事!』魏老板坐下来笑道∶『你们猜得不错,张胖子是来替我们女儿做媒的。』听到这里,阿巧手足发冷;一下扑到母亲肩上,浑身抖个不住。
魏老板夫妇俩无不既惊且毫!问她是怎么回事?却又似不肯明说;只勉强坐了下来,怔怔地望着她父亲。到底知女莫若母,毕竟猜中了她的心事;急急向丈夫说∶『张胖子做媒,你不要乱答应人家。』『为啥不答应?』
『你答应人家了!是怎么样的人家;新郎倌什么样子?』
『新郎倌什么样子,何用我说?你们天天看见的。』
提到每天看到的人,第一个想起的是间壁水果店的小伙计润生,做事巴结,生得也还体面;他有一手『绝技』,客人上门买只生梨要扦皮,润生手舞两把平头薄背的水果刀,旋转如飞,眼睛一霎的功夫,扦得干干净净,梨皮成一长条。陈巧最爱看他这手功夫;他也最爱看阿巧含笑凝视的神情。有一次看得出神失了手,自己削掉一小节指头;一条街上传为笑谈。以此话柄为嫌,阿巧从此总是避着他;但彼此紧邻,无法不天天见面,润生颇得东家的器重,当然是可能来求婚的。第二个想起的是对面香蜡店的小开,生得倒是一表人才,而且门当户对,可惜终年揭不得帽子;因为是个癞痢。阿巧想起来就腻味,赶紧抛开再想。
这一想就想到阿祥了;顿时面红心跳。要问问不出口,好在有她母亲,『是哪个?』她问她丈夫。
『还有哪个,自然是阿祥!』
『祥』字刚刚出口,阿巧便霍地起身,躲了进去;脚步轻盈无比。魏老板楞了一会,哈哈大笑。
『笑啥?快说!阿祥怎么会托张胖子来做媒?他怎么说?你怎么答复他?从头讲给我们听。』这一讲,连『听壁脚』的阿巧在内,无不心满意足;喜极欲涕,心里都有句话∶『阿祥命中有贵人;遇见胡道台这样的东家!』然而胡道台此时却还管不到阿祥的事;正为另一个阿巧在伤脑筋。
阿巧姐昨夜通宵不归;一直到这天早晨九点钟才回家。问起她的行踪,她说心中气闷,昨天在一个小姊妹家谈了一夜。
她的『小姊妹』也都三十开外了,不是从良;便是做了本家——老鸨。如是从了良的『人家人』,不会容留她只身一个人过夜;一定在头天夜里就派人送了她回来。这样看来,行踪就很有疑问了。
于是胡雪岩不动声色地派阿祥去打听。阿巧姐昨天出门虽不坐家里轿子,但料想她也不会步行;所以阿祥承命去向弄堂口待雇的轿夫去探问。果然问到了;阿巧姐昨天是去了宝善街北的兆荣里,那轿夫还记得她是在倒数第二家,一座石库门前下的轿。
所谓『有里兆荣并兆富,近接公兴,都是平康路』,那一带的兆荣里、兆富里、公兴里是有名的纸醉金迷之地;阿巧姐摒绝从人,私访平康,其意何居?着实可疑。
要破这个疑团,除却七姑奶奶更无别人。胡雪岩算了一下,这天正是她代为布置新居,约定去看的第四天;因而坐轿不到古家,直往画锦里而去。
果然,屋子已粉刷得焕然一新;七姑奶奶正亲自指挥下人,在安放簇新的红木家具。三月底的天气,艳阳满院,相当燠热,七姑奶奶一张脸如中了酒似的,而且额上见汗,头发起毛,足见劳累。
胡雪岩大不过意,兜头一揖,深深致谢;七姑奶奶答得漂亮∶『小爷叔用不着谢我,老太太,婶娘要来了;我们做小辈的,该当尽点孝心。』说着,她便带领胡雪岩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去看;不但上房布置得井井有条,连下房也不疏忽,应有尽有。费心如此,作主人的除了没口夸赞以外,再不能置一词。
一个圈子兜下来,回到客厅喝茶休息,这时候胡雪岩方始开口,细诉阿巧姐一夜的芳踪;向七姑奶奶讨主意。
事出突兀,她一时哪里有主意?将胡雪岩所说的话,前前后后细想了一遍,觉得有几件事先要弄清楚。『小爷叔,』她问∶『阿巧姐回来以后,对你是啥样子?有没有发牢骚?』
『没有,样子很冷淡。』
『有没有啥收拾细软衣服,仿佛要搬出去的样子?』『也没有。』胡雪岩答说,『坐在那里剥指甲想心事,好象根本没有看到我在那里似的。』就问这两句话便够了。七姑奶奶慢慢点着头,自言自语似地说∶『这就对了!她一定是那么个主意!』由于刚才一问一答印证了回忆,胡雪岩亦已有所意会;然而他宁愿自己猜得不对,『七姐,』他很痛苦地问∶『莫非她跟她小姊妹商量好了,还要抛头露面,自己去「铺房间」?』『贱货!』脱口骂了一句。
『小爷叔!这,我要替阿巧姐不服。』七姑奶奶的本性露出来了,义形于色地说∶『一个人总要寻个归宿。她宁愿做低服小,只为觉得自己出身不是良家,一向自由惯了的,受不得大宅门的拘束,要在外头住;说起来也不算过分。这一层既然办不到,只有另觅出路;哪里来的还到哪里去,不也是顺理成间的事?就算是从良,总亦不能喊个媒波来说∶』我要嫁人了,你替我寻个老公来!「她」铺房间「自己不下水;遇见个知心合意的,自订终身,倒是正办。『听她一顿排揎,胡雪岩反倒心平气和了,笑笑说道∶』其实她要这样子做,倒应该先跟七姐来商量。『』跟我没商量!我心里不反对她这样子做;口里没有赞成她再落火炕的道理。阿巧姐是聪明人,怎么会露口风?我现在倒担心一件事;怕她心里恨你,将来会有意塌你的台。『』怎么塌法?『胡雪岩苦笑着,』只要她再落水,我的台就让她坍足了。『
『那还不算坍足。明天她挂上一块「杭州胡寓」的牌子,那才好看呢!』
一句话说得胡雪岩发楞。他也听人说过,这一两年夷场『花市』,繁盛异常,堂子里兴起一种专宰冤大头的花样,找个初涉花丛,目炫于珠围翠绕;鼻醉于粉腻脂香;耳溺于嗷嘈弦管的土财主,筵前衾底,做足了宛转绸缪的柔态痴情;到两情浓时,论及嫁娶,总说孤苦伶仃一个人,早已厌倦风生,只为『身背浪向』有几多债务,只要替她完了债,她就是他家的人,除此别无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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