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哽住了,喉咙哑得厉害,话说出来全都变了音。他的手按在她额上,用力往后推去,五指深深插进她鬓发里。攥着,揪着她头发,着实难舍。
怎么能够。他舍不得的是生命,那青春的泼辣的茂盛的生命,纵使只不过在床上……到底,她给过他生命的力量与温度。他已经是夕阳渐沉的人,如何叫他再去面对一具活尸……喘着气的死人。这个身体,他曾那么爱、那么爱。
……他是那样地爱过她!他得对得起她。仁至义尽。
老王爷躬腰在床沿,许久,两行浑浊的泪滴在女人的面庞。在她无喜无悲的玉颜上,轻轻滑落了。他唏溜溜地吸着鼻子,如同一匹寒天里受冻的老马。
老王爷实在是太疼姨娘了。真真这才叫三千宠爱在一身,不爱江山爱美人。一个女人,这辈子能被这样的爱一次,哪怕挨苦遭罪,也该知足了。旁观的丫头婆子们尽皆唏嘘。
七日后,王爷把她赏给府里一位师爷。那师爷也是个斯文老实人,家中并无妻室,这一得了这样的美人,绝不以她病重而嫌弃的,定要明媒聘作正室,白头偕老。退一万步说,是王爷亲赏的人,谁敢嫌弃?
那位师爷想是乐意得很罢。时光虽仓促,还是提前在外头拾掇了一处房子,等到了日子,一乘小轿就把她悄悄地由花园角门里接出去,一如来的时候,无声无息。
……这往后虽是小门小户、粗茶淡饭,终究是正头夫妻了,也算是有个着落。王爷待她,不算不周到的,仁至义尽,仁至义尽了。接新媳妇那日,贴身伏侍的婆子最后伏侍她一回,两三个丫头架着,换上大红衣裙、凤冠霞帔‐‐王爷还特意为她准备了新娘子的喜服。她这辈子也没穿过。婆子一厢吁叹,一厢替她搽脂抹粉,把嘴唇点得鲜红。新娘给扶住了两臂,如同纸人,只是直直朝前望着。
我知道她心里什么都明白的。唉。该知足了。火坑里作孽的人,能有这么个结果,玉姨娘,你也算是有福的了。这往后去了,跟了好人,一生一世,从一而终,好好过日子罢。但愿你那丈夫能真心地顾怜你。去罢,去罢!婆子道。然后替她蒙了盖头,几个人搀进轿去。
温玉静静地倚坐在轿子里,悠悠荡荡,一直地离了王府。
轿子穿过了大街,拐过许多小巷,在一个春暮黄昏,逐渐地隐没在都城纵纵横横的青灰砖石胡同里了。她看不见她的丈夫为她拾掇的人家,门扇上是否也如旁人娶媳妇一般,贴着喜气的堂皇的喜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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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温玉,我是要你的
她径直被扶到屋里去了。人家让她坐在床上,拿靠枕倚住了,身子不会溜下去。听起来冷清得很,这人家。稀落杂沓的脚步声,两三个人,来来去去,还是送她来的婆子们,没有炮仗,没有亲友的起哄,没有坐床撒帐。只向新郎道了喜,讨了赏封儿去。最后她们走了,把她丢在这儿。
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在房里。男人走去销上了门,返身回来,轻轻揭起她的盖头。她看到了她的丈夫。他真是个老实人,在今天这样的好日子里,也没披金挂红,家常地仍旧穿着那一身青布长袍,洗得干干净净。他的头发也是才沐过的,还有点未干透,齐整地梳好,微微夹杂一两缕花白。她闻得到他身上洁净地发出墨与纸张的气味,如同一本才印出来的诗集,一行一行,全都是梅花、月亮、飞雪、细雨、萧萧的竹子……他微笑着,带点羞涩,在她对面,俯下那瘦高的身子来。这简朴的小房间,案上一对花烛在他背后,毕剥烧着,火苗蹿得老高。红红的光与影好比是在水里,摇漾个不了……满屋里都是红的,有光的所在,是鲜亮的火头的红,没光的所在,是暗一点的丝绒红……仿佛满屋里遍地铺着暖软的红绒。温玉不能抬头,她朝前望着,一直望去,眼前这俯身相对的男人,他背着光,暗红的影荫在脸上,那挺直的鼻子,深陷的眼窝,越发高下分明。他看着她,看着,看着,薄的唇角游出淡淡笑容来。
这是她的丈夫。眼前这个人。不知道是她的第多少个男人了……但是是她此生第一个丈夫。唯一的。她做梦也没想到过会有。从前那些都不算了,只有他,从此,是她结发的夫郎。她虽说不出话,只管朝他望着,心里终于渐渐地宁定下来。
如梦如寐。
她应该笑的。大喜的日子。要是她会笑,该多好。不过没关系,他会懂得……她知道他会懂得。她面无表情地与他咫尺相对。
有句话,现在说,不知道晚不晚。他微笑道,温玉,我是要你的。
不管,你所有的,是不是‐‐只有身体……他停了停,又缓缓说道。每隔两三个字便顿一顿,仿佛颇费踌躇,可是声音很柔和。他把手轻轻地落下来,落在她肩上。
其实我也没想到……那年我想法子进王府去……其实也没想着还能再看到你……我以为,能离你近些,已经足矣。如今这样的结局,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悲哀……他望着她,又笑。可是从此以后,我一直会要你。温玉,你是我的妻了。你累了,这就歇息好么。
她仍是直直地朝前望着,冷白的玉颜,无喜无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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