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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部分(第2页)

我转过身来,向山下望去,开会的同志一个个从云雾中走出来,有的穿着很旧很烂的长袍短褂,还有的披着蓑衣,脚上大都穿的用蒲草打的草鞋,见了我都围着说长说短的。李仲生突然碰碰我,说:“唐二嫂来了。”

我连忙拨开众人迎上去,只见唐二嫂扶着一位老太婆,后面还跟着一些披麻带孝的女人和孩子,向我走来。唐二嫂一见我,就背过脸去,眼泪像珠子一样落下来,浸湿了衣襟。我拉着她冰冷枯瘦的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擦擦眼泪,抬起头来,对我吃力地笑笑,把身边的老太婆推到我面前说:“大姐,这是李老七的母亲。”

李老七是夺了一把马刀,砍死了几个敌人之后才被乱刀砍死的。他的妻子、妈妈和妹子躲在粪坑里才逃出来。她们看见我,都哭。她们身后的孤儿寡母们,顿时哭成一片。我说了些安慰的话,让唐二嫂带着她们在前排先坐着。山边的一些老农民和炭厂的工人也来了,五十多岁的张老大走到我面前,很激动地说:“大嫂啊,廖大哥死了,我们大家屋里都死了人,我们都拥护你,你要带着大家报这个仇啊。”

云雾散开了,太阳照到欢喜坪上。陈亮佐招呼大家安静下来,请烈士家属在前面的几排竹凳上坐着,其余的同志站在后面,接着把手一挥:“奏乐!”

由陈仁勇临时组织的一支乐队,把庙里拿来的锣鼓敲了起来,其中还夹着笛子、箫之类的,一群队员朝天鸣放火药枪,枪声在山谷间荡起回声,惊起一群雀鸟,漫天飞舞。过了几分钟,喧闹声平息了,陈亮佐又喊:“全体肃立,向烈士敬礼,向党中央领袖毛泽东、朱德敬礼!向中央苏维埃政府敬礼!向廖大哥、老刘政委和其他死难同志敬礼!”在场的人都默默地站起来,向着西北方恭恭敬敬地鞠躬。

陈亮佐主持会议,说了些鼓舞人心的话,台上台下口号声响成一片。最后他大声说:“同志们,我们的大哥死了,但是大姐回来了,现在我们请她表示态度!”说完就跳下台来。

台下噼噼啪啪地拍起掌来。我走到台口,向烈士名单鞠了一躬,然后站上台去。

台下稀稀落落站着两三百人。我们这支整整战斗了十年,打得罗泽洲、杨森焦头烂额的队伍,如今只剩下这么一点人,其中还包括一大群孤儿寡母。他们衣衫褴褛,面带菜色,他们手中的枪,或许只有一颗打算留给自己的子弹,或许连这最后的一颗子弹也没有。他们都站在这里,像一尊尊雕像,一动也不动地站在我的面前。冬天的山风撩起他们草一样的头发,背后是一堆堆燃得很熊的篝火,火光上空弥散开来的烟雾,将他们身后的山景幻化成迷茫的一片。

我站在那里,停了好一阵才大声说:“同志们!我今天在红旗面前,在死难烈士的面前,在你们的面前宣誓:我带着玉璧留下的两个孩子,孤儿寡母也要闹革命,决不半途而废。我请在座的同志们监督我,今后若有三心二意、背叛革命的行为,就有如此香!”说着拿起马刀,把三根大香一下斩成两段,又指着刁仁义、徐清浦、李荣华他们说:“我请几位大哥监视我,今后若有对不起党、对不起祖国、对不起同志、对不起玉璧、对不起后人的行为,也有如此香。”说着又是一马刀,把剩下的三根半截香,也斩成了两段。

刁仁义挥着手大声说:“加香来加香来!”

陈亮佐抱来一大把香放在桌上。没有风,烛燃得很好。刁大哥向着烈士名单行了三个礼,然后跳上台去,大声说:“……这多年来,廖大哥、老刘政委和其他许多同志同我们在一道,风里来,雨里去,敌人的刺刀架在颈项上,也是英勇不屈。他们是英雄、是好汉,死得光荣,死得值得!他们死了,我们还在,大姐还在。大家都看到了,大姐是女的,还这样和我们一道同甘苦共患难,我刁仁义虽然还不是党员,也决心自始至终革命到底。今天我也在此,对天盟誓:天昏昏,地冥冥,如我今后有反意,做出对不起党、对不起死难的同志、对不起大家的事,也有如此香。”他一马刀斩下去,香头在空中跳得老高。

李荣华脱下身上的毛皮大衣,穿一套呢制服,站在台前很激动地说:“弟兄们,我很惭愧,十年来我只是在后方做些枪弹的供给工作,没有同大家一样,上山打仗。我虽不是共产党员,但我也要革命,我请在座的各位大哥和全体兄弟们监督我,今后我李荣华若是三心二意,不跟共产党走,死无葬身之地!”

李仲生也代表全体战斗员上台宣誓:“不管天大的困难,我们决不放下枪杆,就是战斗到最后一个人,也要保住华蓥山的红旗!……”

接着徐清浦、周辉同、陈亮佐他们都一一跳上台去斩香盟誓。唐二嫂最后跳上台去,举着拳头高喊:“我们要报仇啊!——”

台下一个叫邓大爷的老头子站起来,抖着双手颤巍巍地说:“你们大家都说要报仇,我也要报仇啊,我一家人被杀光了,我活到八十岁也要把仇报了才死!……”

起风了。山风卷动着竹竿上的红旗,满山的松柏竹树,隐雷一样轰鸣。

晴天惊雷

宣誓的第二天,大家就行动起来。范永安和唐二嫂、彭医生一起,带着伤员向大竹后山转移;周辉同和李仲生着手组织山上的同志,一边生产,一边准备对付敌人的“清剿”;我和刁大哥带着一批人,下山到各县清理失散的人和枪。

天气晴和得很,就是冷。我们大家都化了装,谭老五和唐俊清还是扮成鸡鸭贩子;刁大哥穿了件质地很好的马褂,成了一个富富泰泰的地主;陈仁勇成了我的长年,这个角色以往都是夏林扮的,现在交给了陈仁勇。我也扮成了一个男人,上穿一件海苍蓝的长衫,下着一双剪口布鞋,头上戴了一顶灰色的博士帽,还拄了根山藤做成的拐棍。我人矮,又面嫩,他们都说我像刁大哥的大少爷。临行前,李仲生给我们送行,端着鸡血酒的手抖抖索索的,半天才说:“大姐,你要保重,我们没有了大哥,可不能再……”

陈仁勇一看,又想说笑话,可是话到了嘴边,没说出来,只是伸手摸了摸腰上拴的红绫。我们每个人不但都带了枪,还都拴了红绫,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一去生死未卜,开不得玩笑。

我盯住每个人的脸,一字一句地说:“大家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必须遵守一个原则:保存力量,不准蛮干!完了之后,到陈明宣的栈房里等我,他那里是个小场,背静,还没有驻兵。”

大家分散着出发了。我和几个同志到处走了一圈,赶到陈明宣那里,已经是大年三十了。谭老五把我带到陈明宣的栈房里,自己当天就去了铜梁。陈明宣夫妇是自己人,可是不认识我,只是听从谭老五的吩咐,把我安排在一个小房间里等人。

晚上,陈仁勇回来了,一进屋直喊着饿坏了,跑进厨房端出两大碗稀饭,唏里呼噜就吃了个风卷残云。我坐在旁边等他吃完了才问:“你跑了这么几天,情况怎么样?”陈仁勇说:“杜仁杰牺牲之后,他的那个当乡长的恶霸叔父就倒向了军阀,把肖家场和赛龙场的口子都扎起来,抓了我们近百人,好多人都牺牲了。但是杜仁杰的枪都藏在几个贫农家里,没被发现,他手下剩下的那些人也都潜伏下来了。我悄悄找人把窖里的五十多支枪都起了出来,找了几个可靠的人运到山脚下,仲生派人来接的。肖家场的同志们都要跟我们上山,正发展人呢,说要跟着你去报仇。”“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唉呀大姐,你莫要考我了,跟了你这么多年,这点原则性还不晓得?我跟他们说,坚决不准乱动,等候上级指示。”接着又小声说了一句:“只是不晓得,这上级的指示好久才来得到哦。”

我没理会他后面的那句话,想了想说:“不知道现在罗渡溪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这一片,可是我们苦心经营了十年的根据地啊。”

陈仁勇说:“大姐,要不要我回去看看?”

我叹了口气说:“算了吧,你差点在那里死过一回了,不要去了,犯忌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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