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五〇章飞龙在天
安全事故处理完毕,相关负责人向宁慤汇报——他名义上只是理方司统领,但实际上类似今晚这样场合,一向由他总揽保卫工作。宁慤再到御前,向皇上表弟和自己老爹汇报。免不了加油添醋粉饰一番:百姓如何追随御驾,不慎失足落水;手下如何奋不顾身,争前恐后救人;又如何人人安然无恙,皆大欢喜,山呼万岁,感念皇恩。本来李氏兄妹最好都略过不提,无奈人家风头出得太大,现场证人太多,只得稍带讲一讲司文郎协助之功。
听闻年轻的状元郎还会武术,赵琚意料之外,大感兴趣:"他在谁家船上?快叫来让朕瞧瞧!"转头对宁书源道:"舅父,这一晚上都是文戏,可惜一场武戏登台咱们居然没赶上。——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这李子周平时瞅着挺斯文的嘛……"
宁书源颔首:"说起李子周,我也有印象。原来身上有功夫……"心道:他当日只说得江湖侠士相助,故能平安入蜀,可没提这桩缘由——小小年纪,不知是谦虚呢还是深沉?
圣旨传到元家船上,催司文郎即刻动身。子释只来得及悄声嘱咐一句"莫提妹妹",子周就被传旨的内侍请到接人的小艇上去了。拎着一颗心等弟弟回来,子释暗忖:实在不行,干脆把一切都摊开。反正大家多半是亲戚,有话好商量。如果还不行,说不得须软硬兼施,逼子周和子归跟着自己,转身抬腿一走了之——去他的理想信仰价值观人生观,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妹妹往火坑里送。
拿定主意,嘴里继续和众人敷衍闲聊。一干书生刚听子周说起楚州豪侠抗击西戎的英勇事迹,情绪正激昂,话题不觉就转到前方战事上了。王宗翰几人虽然品级较高,却身在翰林院这等清贵清闲衙门,反倒是京兆各司的低级官员,对时政细节知晓更多。有两个在都卫司掌笺奏,便说起今年新征兵卒十万,日前全部开赴蜀北去了。
"莫非北方也告急?"其他几人惊问。
"可不是。据说西戎兵入夏就到了仙阆关外,偷偷摸摸移石清路。整整过了两个月,开出将近十里地,关内的守军才察觉!"
"啊!那岂不是已经到了关下?"
"那倒不至于。听说当初禁卫军把銎阳军械司库存的数万斤火药全部埋在仙阆关两侧山崖上,引爆之后山石崩落,足足堵塞了二十里,哪那么容易打通。只不过,如今咱们这边要对付他们也麻烦,乱石堆垒如山,别说安营扎寨,连爬上去都够呛……"
众人面面相觑:"如此说来,难道要坐等西戎兵挖到跟前,才能开打?"
"谁知道……不是刚把定远将军调过去主持北方事务么?这些年朝廷一直在东边经营,哪知西戎人竟会真的就用最笨的办法,一块石头一块石头清理北边官道……"
"十万新兵,哪来这么多?"问话的是子释。
"嘘——"被问的人压低声音,"这回好些地方连刚满十三的男丁也抽走了。说是着急在北方加修防御工事,人手短缺,没办法……千万别声张……"
在座诸人均感局势不妙,各怀心事,静默无言。
子释端起杯子:眼前繁华胜景,还能看上几个春秋?这灯红酒绿,那绮霞烟罗,分明处处透着末世颓靡之色,偏又瑰丽缠绵,叫人沉醉难舍。恰似腐土浊流,最能滋养美艳之花。可是……
抬起头,目光越过河流,越过灯山,越过人群,与西沉的明月两两相对。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蜀地多阴云天气,月亮通常只露上个把时辰,甚至可能连续几个中秋重云遮月,不见芳踪。似今夜这般清光满泻,上一回已是三年前。
之前闲聊,翰林院的几位说起钦天监为了今儿晚上,提心吊胆好些日子。直待圆月升天,才算松了一口气。百姓纷纷议论老天爷赏脸,皇上洪福齐天。
子释瞅着月亮,看出了神。满眼相识,倒唯有这一个不说话的算得知心。弟妹都不在身边,那贯穿前世今生渗透骨血筋脉的寂寞一下子缠住了灵魂,将他拖离现场。仿佛与明月并肩,俯视人间万象,却分明看见历史的车轮滚滚而来,必将无情碾过这一片七彩华章……子释心里泛起一种微妙的感觉,就像某些梦境:自己看着自己经历梦中的一切,一边当着演员,一边做着观众;一边惶急忙碌恐惧担忧,一边告诉自己:做梦呢,没关系……
忽然说话声高起来。子释一惊,听了两句,原来有两位对西京军事防御体系持不同意见,彼此不服,正相争不下。抬头望望,月亮已经躲到云层后边去了。暗中叹口气:到时候,是不是真的就能,一转身一抬腿,再不回头?
无意中伸手,两根指头拈起的,居然又是一片花生酥。低头一看,才发现整个盘子不知什么时候到了面前。
身边王宗翰笑道:"我看你喜欢,就挪了过来。"
微愣,还是略笑一笑:"多谢王兄。"心想:连不相干的人都能看出来,这样明显么?
思绪再次宕开,周围繁杂的影像声音尽皆消失。
……又是年余过去,花生吃了不知多少,消息却一个也无。邢老板尽心尽力,子周也着意打听,翻出好些顾姓家族,却没有一个能合铆对榫。
他……当初,是不是,也就一转身一抬腿,再不回头?
无论因为什么,总之没有回头。
这么长时间,也该死心了。继续纠缠下去,只怕比眼前末世繁华更令人绝望忧伤。可是,可是……我怎么就……舍不得忘记呢?甚至,害怕自己忘记……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呢?……
子释明白:深埋体内的寂寞种子,因为逃亡,因为弟妹,更因为……顾长生,推迟了生根发芽的时机。如今终于一天天茁壮成长,繁衍成郁郁苍苍茂密丛林。
原来,没有顾长生,一切这样不真实。
然而,曾经有过顾长生,生活竟变得更加虚无荒诞……
真可恨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船队快到恩荣坊,子周才回来。
御前不能动兵器,所以他为皇帝陛下演了一趟拳脚。心知万岁爷身边站着的,尽是行家里手,反正不是打给这些人看,怎么花哨怎么来,倒也虎虎生威,颇具观赏性。当然,表演完毕,皇帝少不了要问问前因后果。子周看没人提起妹妹的事,心头大定,于是把那"赤眉大侠"的事迹挑几件传奇有趣的讲讲,博得龙颜大悦。
眼见几位高级听众情绪不错,正是解决"坏船事件"的良机,子周心里却绕了一个弯儿,又一个弯儿,敷衍的言辞像一枚带刺的蒺藜,始终卡在喉咙里出不来。自从身世初现端倪,这还是他第一次面对皇帝和升任太师的国舅爷,心情复杂难言。对面这二位,一个占着至尊宝座,一个握着最高权柄。如今心境大不相同,竟瞧出点沐猴而冠的意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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